哪一条路通往落日和森林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捷径,喜欢一个人也是一样。



01

2006年,洛河镇发生过许多事,但时隔多年还能被记起的,却不外乎两件。

一是何嘉言的爸爸何勇天上掉馅饼地中了彩票头奖,据称奖金有几百万;二是清华高才生言晏突然开着辆黑色宝马来到洛河镇,跌破众人眼镜地做起了洛河中学高二年级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言晏步入教室时,何嘉言正被一群女同学围住,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吹捧她刚剪的短发,新换的书包,言语中满是艳羡。

何嘉言一边敷衍地说着“谢谢”,一边焦躁地左顾右盼,刚好撞上言晏探究的目光。

一阵莫名的窘迫,她慌忙别开脸。

讲台上的言晏看上去是如此与众不同。细心熨烫的衬衫,认真打理的发型,斯文英俊的长相……还有,他那辆被大家议论了整个上午的车。

这种人为什么会跑来洛河镇教书?何嘉言困惑,不过,似乎也和她没关系。

一整节数学课她都心不在焉。好不容易下课,她不愿再被围住,想赶紧溜走,言晏却叫住了她:“谁叫何嘉言?来我办公室一趟。”

“叫我?”何嘉言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没错。”言晏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何嘉言怔住,良久,撇嘴道:“知道了。”

她并不蠢,能猜到言晏为什么找自己。高中开学还是班级前三的她,没过多久成绩突然一落千丈,这件事言晏想必已有所耳闻。

果然,言晏的开场白如她所料:“据说你去年还是班上第二名,期末却跌出了三十名,是有心事?”

何嘉言个性向来坦率,和言晏对视片刻,认真地问:“言老师,你知不知道‘捷径’这种说法?”

言晏以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何嘉言继续漫不经心地说:“想必言老师除了听说我成绩一落千丈外,应该也听说我爸中了彩票头奖。”

“那是你心目中的捷径?”

“也许吧。”

说这话的何嘉言眼神微微闪烁着,的确是不确定的神情。

言晏沉默着,良久,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知为何,何嘉言又开始焦躁了。

等了很久,言晏终于开口:“下节课要开始了,你先回教室吧。”

“啊?”

“去吧。”

傍晚放学,何嘉言浑浑噩噩地推开门,就看见何勇正热火朝天地张罗着搬家。

2006年,洛河镇在溪流的下游兴建起镇上的第一个商品房小区——洛河花园。何家有幸成为第一批住户。

“言言,发什么呆?快过来帮忙啊!”何母催促她。

“来了!”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于地平线,何嘉言已置身于新家的客厅。

新房买在一楼,何勇夫妇忙进忙出地整理,何嘉言则被打发去倒垃圾。刚推开防盗门,何嘉言就看到一张有点儿熟悉的脸。

“言老师?”

“何嘉言。”


02

从夏末到秋初,何嘉言的成绩依旧毫无好转,始终在中游徘徊。但奇怪的是,哪怕她上课明目张胆地睡觉,也没有任何科任老师找她谈话。

或许大家已默认她得到人生捷径的事实,毕竟“好好读书才能××”式的鼓励,对如今的何嘉言来说已经丧失了吸引力。大部分人对何家这种半路出家的有钱人只会嫉妒和羡慕,没人会真正为何嘉言的未来忧虑,包括何嘉言的母亲。

因此言晏的突然造访,令何嘉言特别意外,她以为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事了。

大半个学期接触下来,何嘉言感觉,言晏虽然课讲得好,但在管教学生方面却有点儿懒。比如有人在他的课上开小差,他只会请人去谈一次话,再有下次,就会当没看见处理。

然而就依靠这种放养式的教育,全班学数学的热情居然还能空前高涨。何嘉言认为,一切只能归咎于他那张吃香的脸了。

何母惶恐地请言晏坐下:“是言言在学校惹事了吗?”

言晏赶忙解释:“没有。”

“那就好。”何母略略舒了口气,下一秒却更紧张,“那她是在校外惹麻烦了?”

“不是,只是她的成绩……不太稳定。”言晏挺含蓄。

何母似恍然大悟,半晌,竟展眉笑了:“言言是女生,安分听话就好。书读不好也不要紧,我家老公有几百万积蓄呢,镇上也还有一家超市……”

何母说这话的时候,何嘉言正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偷偷观察着言晏的表情。

他眼中看上去没有丝毫笑意,像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何嘉言不由得心虚地握紧了拳头。

言晏走后,何嘉言发现自己无心做作业,把玩了一会儿钢笔,突然想起,何勇进城谈餐厅选址前好像交代自己帮他买酒。

“妈,我出去一下!”

超市往前走几步就是,何嘉言刚进门,就发现言晏在结账。

尴尬地对视一秒后,她扭头准备跑,言晏赶紧叫住她:“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言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可笑的?”走出一段路,直肠子的何嘉言冷不丁开口。

言晏顿了顿,反问她:“怎么这么认为?”

何嘉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区里开始落叶的新树,不吭声。

言晏轻笑一声,从袋子里掏出一盒才买的牛奶,递给她:“我没那么认为,非要说的话,我只是觉得可惜,而不是可笑。而且,你妈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就结果而言,你现在已经拥有的,的确是很多人渴望通过念书得到的。不过……那毕竟是别人的想法,你自己想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

“你真这么觉得?”

“我干吗要骗自己的学生。”

何嘉言狐疑地打量了他很久,吸了一口牛奶,慢吞吞地道:“言老师,你真奇怪。”

成年人往往喜欢说冠冕堂皇的大话,但这个人却不。

“是吧。”

“所以才跑来这种小地方教书?”

他没有回答。

何嘉言这才留意到,他今晚没有戴眼镜。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此刻头发乱糟糟,穿着针织衫、牛仔裤的言晏实在不太像个老师,反倒像那种出现在青春电影里的大学生。

她想了想,问他:“言老师,难道你不是近视?”

“咦,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言晏有点惊讶,却没有否认,“我有个学姐曾跟我说,戴眼镜能让我看上去更有师长气质。”他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何嘉言竟看得有点怔了,因为这个笑容,和她见过的言晏所有的笑容都不一样。

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又寂寞的往事。


03

寒假结束就是高二下学期了。

高三逼近,何嘉言突然发现,那些一度喜欢围着自己转的女生一夜之间统统消停了,不仅不再靠近她,甚至还变得相当冷淡。

她当然乐得清静,然而有一次经过厕所,无意间却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哎,说真的,要是我有何嘉言那么好命就好了,家里突然发了财,哪里明白我们这些指望考一所好学校的普通人的心情。”

“不过她仗着家里有钱无心读书也好,这样我们的机会就会多些……毕竟她人挺聪明的。”

“还好她选择浪费自己的聪明,不然我们就惨了……”

何嘉言那天逃了晚自习,独自溜去了洛河镇唯一的溪边。

又是一年春,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美丽时节,她安静地站在溪边,竟然觉得冷。

耳边不断回响的,是言晏曾对她说的那句话——“我是觉得可惜,而不是可笑。”

何嘉言使劲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

不久便是五月,长假刚结束,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在校园里传开,辞职离开三年的教学主任吴蝶要回来了!

据说吴蝶毕业于清华,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偏跑来这里执教。她在任时,学校出过不少优秀的毕业生。所以听说她要回来,校长二话不说就把她曾经的职位给空了出来。

真有这么厉害?何嘉言默默翻着眼前的课本,目光无意地扫过在讲台边批改作业的言晏。

经过那个秋夜的对谈后,何嘉言渐渐多了一个不算爱好的爱好——她习惯观察言晏日常生活中的小动作。

比如,言晏训斥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挑起左边的眉毛;还比如,他每次拧开钢笔笔帽后,会转一圈笔杆,再开始写字。他并不吝啬对学生的笑容,却从没开怀大笑过……这些琐碎的小细节,往往能让她自己偷着乐很久。

但那时的何嘉言并不会计较自己感到快乐的理由。她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此刻的她,非常渴望成为言晏那样的人。能清醒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为世人眼中所谓的捷径动摇。


04

何嘉言见到传说中的吴蝶,已经上高三了。

高强度的学习让大家只能抓紧午休时间打盹,但何嘉言却有躺在床上才能入睡的习惯。所以这种时候,她往往都是一个人去外面透气。

经过数学组办公室,何嘉言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而清越的女声。

“言晏,你们班那个老师们公认很有天赋却懒得学习的何嘉言,你真不打算想想办法?”

“学姐,你不是向来提倡因材施教吗?”

“因材施教总得教吧?”

“你回来之前就教过了啊,不过她可能没大家认为的那么聪明,想明白还需要一点时间。”

“言晏,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这么懒,就不能多用点心?”

“学姐,你自己不也是老样子,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吴蝶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随着午后悠扬的风飘入何嘉言的耳朵里。她回头瞥了一眼吴蝶身旁同样开怀大笑的言晏,默默掏出爸爸刚给自己买的索尼新款MP3,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大步向前。

那一年,全洛河镇的少女都迷恋一个小眼睛,唱歌吐字不清的男人。何嘉言也不例外。

《不能说的秘密》上映后,她反复循环同名主题曲——“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十七岁夏天的尾声,何嘉言虽没能邂逅一场值得铭记一生的大雨,却无意中发现了言晏心中的秘密花园。

一个半月后,何嘉言在月考中爆冷拿下年级第一。全班哗然,唯有言晏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何嘉言的反应看上去更加平淡,只是在交作业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跟言晏说了句:“言老师,这个月的面子我应该是帮你撑住了。”

言晏悠然地转了转手中的钢笔,淡笑道:“嗯,那下个月的面子也靠你了。”

何嘉言有一刹的惊讶,下一秒,她非常自信地笑了:“包在我身上。”

那一天,其实是何嘉言十八岁的生日。

在正式成年的第一天,她隐约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眼前想走的那条路。

尽管它依然漫长,且未知。

路的尽头究竟是落日还是森林?

她既好奇,又好期待。


05

何嘉言十八岁的秋天,何勇正式提出要先搬去城里,理由是方便经营刚开业的连锁餐厅。

渐渐懂事的何嘉言其实有些庆幸,至少爸爸没有永久地被好运砸晕。可何嘉言的母亲就没那么高兴了,虽然一早就知道丈夫的决定,但她始终觉得,这样小富即安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不过既然无法改变何勇的想法,何母也只好配合,说自己要留在洛河镇照顾何嘉言的起居。

“妈,你其实不用担心我,我能把自己照顾好的,你还是陪爸爸一起搬去城里吧。”何嘉言看着眼中并无太多不舍的何勇,心中逐渐产生了新的忧虑。

但很明显,何嘉言的母亲没能捕捉到这小小的变化,她拢了拢新做的头发,嫌弃得直摇头:“怎么大家都一门心思想往城里跑呢?我就觉得洛河镇最好了,街坊邻居都认识,去哪里都近,不像住在城里,对门都不认得。”

何嘉言听罢垂下头,心里浮起一丝担忧。

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天的时候,何嘉言已牢牢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

吴蝶有一次来教室视察自习情况,何嘉言自身后凝望了她很久,一霎间恍然,难怪言晏会喜欢她。

吴蝶几乎是所有少女渴望成为的那种女性,睿智、干练,又不失温柔。

对于吴蝶,何嘉言虽然嘴上没说,却是心服口服的。她值得言晏的爱,也值得所有学生的爱戴。

2008年的春节,何勇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回家过年。

何嘉言望了一眼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又低头看了一眼满桌的珍馐美味,心中逐渐生出一种山雨欲来般的不安。

果然,三月份的时候,何嘉言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放学回来的夜晚,何嘉言推开门,就看见瘫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的妈妈。她的脚下,是被撕得粉碎的离婚协议书。

何母咬牙切齿:“你爸那个负心的浑蛋,竟然这么快就变心了!他不要我们了!”

何嘉言不说话,低头去拾地上的纸屑。何母失控般地突然扑向她,颤抖着抓紧她的手:“你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外面的世界真有那么好吗?是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所以他才把我们抛下的吗?”

那一夜,何嘉言偷偷翻出何勇以前治失眠的药喂她,何母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再轻轻擦干妈妈脸上的泪痕,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十点半了……她咬牙站起来,打开门,朝楼上走去。

“言老师,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送我去一个地方?拜托了!”


06

何嘉言考虑过找别人,但她从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得知,何勇提出离婚这件事,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镇上传闲话的速度她心知肚明,想必如果她请邻居送自己去找何勇,不到明天,她妈妈就会沦落为众人口中的弃妇,而何勇则是有钱就变坏的男人。

想来想去,能够帮助她,且不会多问的人,只有言晏了。

“你要去哪里?”

“去城里……具体地址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名字,叫新城家园。”

言晏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眼睛红红的女孩,半晌后说道:“我知道在哪儿,我送你去。”

车开到何勇家楼下,何嘉言才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感到害怕。她怕替自己开门的是个陌生女人,怕妈妈说的话是对的,是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何勇才把她们给抛下。

好在事实并非如此,出来替她开门的何勇看上去疲惫极了,眼中布满血丝。

“要高考了怎么还到处乱跑!”他边呵斥何嘉言,边继续核对账本。

“爸,你是不是……”她实在说不出“外遇”这两个字。

何勇愣了一下,很快就读懂了她隐晦的意思,苦笑一声:“我都一天没睡了,哪有那个闲工夫!这大半年里,你妈每天晚上都打电话要我回去,说哪里开餐厅不是开,威胁我不回去就不过了……我仔细想过了,应该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有人把天赐的财富当作命运给予的机遇,有人则把它当成后半生安逸的保证。这两种认知没有对错,只是当观念产生分歧时,渐行渐远却是最合理也最无可奈何的结果。

何嘉言下楼时,每走一步,都在踉跄。

言晏一直在楼下等她。

何嘉言走过去:“言老师,你说我该怎么选?”

她虽是哭腔,却没有落泪。

言晏沉吟了片刻,抬起头:“这是你的人生,我可没办法帮你选。”

他一本正经的语气令何嘉言发笑,眼泪却先淌下来:“一般老师不都会帮我分析吗?你真的很奇怪。”

言晏却说:“非要我给建议的话,我希望你赶紧回家睡觉,明天还要上早自习。”

何嘉言垂头:“言老师,你觉得我能选对吗?”

“又不是数学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

言晏目不斜视地掌着方向盘,后视镜中表情冷酷的他看上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但后来的何嘉言,却分外感激当天他那种不近人情的冷酷。

是这种冷酷令她学会独立思考与抉择,而不必在往后的人生中,成为那种抱怨被别人主导了命运的人。


07

何嘉言选择了母亲。

但这对何母来说似乎于事无补,她始终郁结难平,每天都会拉着何嘉言唠叨,说今后只有她相依为命了。说着说着,就低声抽泣起来。

何嘉言想了想,给前几年搬去城里的小舅打了个电话。

三天后,何嘉言的小舅赶来将何嘉言的母亲接走了。

“姐,言言就要高考了,你好歹也为她想想!”

何母听罢,失神了片刻,接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何嘉言目送他们离去,心中难免五味陈杂。未来的三个月,这个家,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巧的是,那段时间洛河镇刚好发生了一桩年轻女孩被抢的案子,一时间人心惶惶。何嘉言嘴上不提,心里却多少有点发怵。所以当言晏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说顺道载她去学校时,她的确心动了一下。

但她后来还是拒绝了:“算了,言老师,虽然我知道你担心我现在一个人不安全,但你的车太打眼了,我不想被班里的女生说三道四,很烦。”

言晏愣了一下,他倒没考虑到这一层。明白何嘉言的话有道理,言晏同意了:“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放心!”何嘉言难得露出近来的第一个笑容,“高考我会考个超漂亮的分数让你在吴主任面前长脸的!”

言晏失笑,纠正她:“是为了自己。”

何嘉言不置可否,朝他挥手道别,大步流星地向前跑去。

清晨熹微的阳光笼罩着少女活力四射的脸庞,言晏从后视镜中瞥了她一眼,更加肯定自己当初没有看错。

这个聪明率直的女孩,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能走得很远。

他很高兴,自己是那个送她一程的人。

何嘉言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一辆从没见过的红色跑车停在旁边。

那时洛河镇拥有私家车的人还不算多,更何况还是跑车。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便听见旁边的学生议论纷纷——

“我们学校又来新的‘言老师’了?”

“不是啦,不过好像真的和言老师有关。我刚听见那个女司机在车边打电话,喊的就是言老师的名字,语气娇滴滴的,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吧。”

“言老师有女朋友了?”

“这么帅的老师没女朋友才奇怪吧?”

“也是哦……”

何嘉言面不改色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走进教室,拿出课本,却情不自禁地走神了。言晏不是喜欢吴蝶吗?难道她误会了?

何嘉言一生都不会忘记,十七岁夏天那个寂静的午后,她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一瓶橙子汁,坐在晒死人的操场上一遍一遍地听同一首歌。

那首歌叫《不能说的秘密》,她刚好也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一个很棒的人,那个人是个很酷也很奇怪的大人。

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向他告白,但她衷心希望,有朝一日,喜欢的人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终成眷属。


08

那天傍晚,何嘉言做一张数学试卷做得入了神,等抬头才发现,晚自习居然已经结束很久了。

她匆忙收好东西下楼,举目四望,整个校园黑黢黢一片。她越发觉得恐惧,赶紧加快脚步。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她:“何嘉言!”

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言晏强忍住笑:“你在干吗?”

“研究牛顿力学。”

言晏终于笑出声:“我刚改完作业,反正顺路,载你回去吧。”

想到自己刚才被吓傻的样子,何嘉言只好惨白着脸答应:“那……就麻烦言老师了。”

“你现在一个人住还习惯吗?”

“挺好的,我妈在的话,我反而不自在。”

“过段时间她会想明白的。”

“我知道。啊——到了,言老师。”

这一路,比想象中短暂多了。何嘉言一边解安全带,一边暗自感叹。

突然,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拍窗声。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言晏,就听见车外那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言晏!你到底还要赖在这种没前途的破地方多久?她已经结婚了,你明知道不是吗?”

何嘉言的心倏地缩紧,尴尬地坐在那里,不敢开门,也不敢动。

言晏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厌恶。良久,他伸手替何嘉言开了她那侧的车门:“你先回去吧。”

何嘉言赶紧懂事地低头下车,却被那个女人从身旁一把抓住:“吴蝶?”

虽然年龄悬殊,但何嘉言的身形的确和吴蝶差不多,也难怪她主观意识作祟认错人。

何嘉言一脸错愕地僵在那里,脸瞬间涨得通红。想走,却莫名走不动路。

言晏愤怒的声音在身后炸响:“林皓月,你不要太过分,放开我的学生!”

那晚,何嘉言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她呵欠连天地走出家门,就看见同样挂着两个黑眼圈的言晏一脸歉疚地等在小区门口。

“昨天让你看笑话了……林皓月,就是昨天那个,是我高中兼大学的朋友……抱歉。”

何嘉言沉默了片刻,忽地抬起头:“吴主任真的结婚了?”

言晏没料到何嘉言会这么问,愣怔了几秒,无奈地笑道:“嗯,结了。不过,她先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所以你不是第三者,对吧?”何嘉言露出安心的表情。

言晏哭笑不得:“我看上去像那种人?”

但何嘉言仍严肃地望着他:“那你既然选择了追过来,为什么又不跟吴主任表白呢?”

言晏看着她执拗而纯粹的眼神,有一秒,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应该跟学生讨论的问题。但昨天她又的确因为自己而卷入不该陷入的窘境,他觉得,还是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听过‘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诗吗?”

“嗯?”

“那年我读大一,每次看见他们在一起的背影,就会想起这句诗,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比不过那个人。她先生去世时,我正在国外读研,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听说她辞职消失了。我就想,干脆来她执教过的地方等她,说不定哪一天她还会回来。”

言晏说罢,笑了。那个笑容,跟两年前那个盛夏的傍晚一样。

何嘉言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多年来隐藏在平光镜下的落寞。

原来,竟不是每一种爱都是为了得到。


09

何嘉言也不明白林皓月为什么会找到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烫着栗色鬈发,踩着高跟鞋的漂亮女人:“你今天怎么没开你的跑车?”

“啊?”林皓月莫名地扫她一眼,“哦,言晏放话不准我再来这里,我那辆车太显眼了,就没开。”

“你坐公交车来的?”何嘉言盯着她被汗水浸湿的裙子。

“嗯,烂车,连个空调都没有,真是个破地方!”

“你找我有事?”

“你是不是喜欢言晏?”

“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皓月慢慢收起眼中的嫌恶,意味深长地说,“你要不要考虑和我联手,把言晏给逼走?”

“什么意思?”

“你帮我把言晏暗恋吴蝶的事到处散播一下,当然了,得换个耸动一点的说法,比如言晏长久以来觊觎有夫之妇,人家丈夫刚死,就巴巴地跑过来等着上位……我了解吴蝶这个人,她绝对不会爱上言晏的。只要事情传开了,考虑到言晏的声誉,她一定会出面请言晏离开。到时候,言晏为了维护她,肯定会答应……我就不明白了,言晏明明有大好的未来,为什么非要因为这个女人,在这种小镇上浪费人生!”

“哦。”何嘉言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林皓月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异样:“难道你希望他们在一起?你不也喜欢言晏吗?不准否认!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然你当时干吗脸红!”

何嘉言冷漠地说:“你不觉得自己不仅很蠢,还很可怜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喜欢太卑劣了,让我觉得恶心。这两年时间里,言老师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捷径——喜欢一个人也一样。”

未及林皓月回答,何嘉言已扭头走开。

四月的长风猎猎吹过,何嘉言顺手扯了扯飞起的裙摆。她没有回头,所以也看不到身后人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


10

半个月后,何嘉言突然被叫到了校长室。

马上就要高考了,校长也不希望影响这位年级第一名的心情,但传言的恶劣性质已经令他不能坐视不理:“听说最近学校里有些关于你的……不好的传言……”

何嘉言看上去神态自若:“您是说,最近大家都在传,我经常坐言老师的车回家,我们关系暧昧的事?”

校长瞠目结舌,早听说这个何嘉言口直心快,果然所言非虚。

“那,你要不要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车我坐过一次,当时我做题做得太晚了,言老师怕我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就顺路载我回家,我们住同一个小区。至于暧昧,绝对没有,言老师不是那种人。”

“那你呢?”

何嘉言走出校长室后,趴在栏杆上远远地看了一眼数学组的办公室。

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传言她很清楚,林皓月说服不了自己,总会去煽动那些善妒的女同学——因为事实怎样对那些人来说根本不重要,只要何嘉言不那么好命,凡事都如此顺遂,她们就心满意足了。

林皓月也是真蠢,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报复自己,如愿把言晏逼离洛河镇。

但她偏不想让她称心如意。

“您问我呀?我的确喜欢言老师,所以,我决定退学。”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离开洛河中学。”


11

何勇听说此事后,气势汹汹地从城里赶回来,给了何嘉言两巴掌,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连夜带离了洛河镇。

何嘉言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在何勇抵达之前,她一个人躲在洛河镇唯一的那座桥下听歌。夕阳西下,她望着被落日染红的溪水,耳机里是周杰伦的歌。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好遗憾啊,她的青春,竟然没有任何一场关于大雨的回忆。

她撇撇嘴,轻笑了一声。

原本是真的打算将这段心事藏成永远的秘密,却没想到,最后会意气用事地拿来作为维护他爱情的道具。

但她就是不想让他蒙冤,不想看到他等待多年的爱情不得善终。尽管也许他并不在意结果,但她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渴望他能得到幸福。

这就是何嘉言十八岁的爱情。

“幼稚且愚蠢。”言晏大概会这么说吧,何嘉言吸吸鼻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何勇找到她的时候,她蹲在桥下几乎快睡着了,两巴掌落下,何嘉言陡然清醒过来。

“居然还好意思哭!人都丢尽了,还不赶紧跟我走!”

“爸爸……”

“错就是错,挨完打,就站起来给我继续走!别忘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何嘉言抽泣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2008年夏天,何嘉言关于洛河镇的最后一段记忆,是她趴在何勇刚买的那辆奔驰车的窗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夜空。

星光漫天,她仰起头,无声地对着空气说:“要幸福哦,言老师。”


12

一年后,到新学校复读的何嘉言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清华大学的数学系。

言晏在报纸上看到她的照片,迈向人生中向往落日和森林的何嘉言正灿烂地笑着。

他欣慰地合上报纸,却多少有些遗憾。

何嘉言始终无缘亲见林皓月当众道歉澄清的场面,言晏当天对林皓月说了这一生中最狠绝的话:“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林皓月号啕大哭:“言晏,枉我爱你这么多年!”

谁没有度过些漫长的、爱而不得的岁月,只是有人因这份爱收获了更好的明天,有人却作茧自缚,在半路迷失。

校长偶尔想起这桩往事,还是会愧疚地摇头,却未免费解:“那她当时干吗要撒谎?”

可惜,远在北京的何嘉言再无法亲口告诉他答案。

洛河镇此后仍日新月异地发展着,洛河中学在2011年时被评为省级重点中学。

转眼,2013年。

吴蝶在先生去世的第十年再次决定辞职,永远离开这个因他而留守的小镇,去尝试新的生活。

临走前,言晏去送她。

“你现在应该不是在等我了吧?”吴蝶笑嘻嘻地打量他,“因为我不会再回来了。”

“嗯。”

“那你在等什么?”

“一个也许无关紧要的答案。”言晏慢条斯理地摘下金丝边眼镜,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虽然我有我的理解,但好像没有见到她,亲口问一句‘为什么’,就没办法离开这里。”


【尾声】

2013年夏。

何勇的连锁餐厅在洛河镇开了新店,何嘉言的母亲再婚的酒席定在了这里。

曾经分道扬镳的人,终于各自有了新的归宿。

刚刚忙完毕业答辩的何嘉言匆匆赶回来,因为班车推迟发车,她迟到了快十分钟。

刚走到餐厅门口,何嘉言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小车,不是宝马,但车牌很眼熟。

“言老师?”

“何嘉言。”




从《末世岛屿》到《谁的青春不腐朽》;

从《沧海有时尽》到《青春已老》,再到《等风,也等你》;

从未长成的十几岁,到已为人妻的二十几。

漫长的岁月,珍贵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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