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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顺端老人
2016年4月29日，带着民国黎川县府原秘书兼田粮处副处长卢顺端老人故居的满满收获，我第二天一早开始了爷爷故居之行。出发时天空下起了大雨，山区的气温下降明显，山上笼罩在雾气之下一片氤氲景象，大雨之下山间还漂浮着仙境般的浮云。在山间小路无声息的穿行，绵绵的大雨中村里的人们难得休息一下，早上的田野中并无耕作的人们，云雾中还有炊烟升起，偶尔看到闲在路边吃草的牛。我就这样悄悄的再次回到爷爷的故居，回到祖辈父辈生活过的地方，回到有太多记忆的地方，回到还流传着爷爷的往事和记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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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余文玉画像
我家已经搬离这里30多年了，老屋早已破旧不堪剩下几堵破墙在风吹雨打和四季交替中发黄发黑，黄泥砖慢慢融化成一堆堆黄土，上面是横七竖八熏黑的横梁和破碎的瓦片。屋前屋后已经杂草重生，旁边的小溪已经无声无息断流已久，原来的青石条路被杂草和侧生的路树掩盖了半边。新的红砖水泥房屋无规则的冒起，更显得杂乱无章，乡村在破败中改变，一片物是人非。看着曾经属于我家的那一块地、那残留的泥墙、瓦片，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象余文玉奶奶当年在这里度过的躲避战乱的生活。刘四婆婆告诉我，当年奶奶曾强烈的想离开这里回到赣州甚至重庆城里去，但其后不久又回来了，还带了几个姐妹。其中几个姐妹样子狼狈手上、脖子上有划伤的痕迹，一问才知道在城里的时候日本人投下的炸弹炸碎了梳妆台的玻璃，玻璃碎片四溅弹伤到手上脖子上，还好没有破相。但可惜的是，奶奶去世后从此伯父和 父亲与她娘家再无联系，时至今日我仍在苦苦追寻奶奶娘家的人。
、变得自闭孤僻终身未娶的叔叔已经到了古稀之年，成了潘家所有亲人关注的焦点和心头之痛，我知道叔叔只会在孤独和可怜中度过余生，，再也无法复原。对我来说每一次与叔叔的见面，就是一次对人生对历史的思考和心痛。我一位表妹问我叔叔会不会照顾自己，我回答不会，因为他只会活在那个时代造成的思想境界里、因为我们命中注定要与他一起经历这段人生旅程，走完这段路。但叔叔绝对不是外人简单看到的这副摸样，他虽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年轻时有着清高与傲气，也不与村里一般人沟通，外人只知道其表面。曾经有一位城里见多识广谙熟人情世故的人第一次见到叔叔后，就对别人说：“这个人是潘家的人才，真的是浪费可惜了”。在众多的亲人中，叔叔与我的感情最好，小时候我是他心头的宝，我家搬迁后叔叔每次到镇上来赴圩，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见我一面，然后不管时间多晚都要走山路赶回去，从不坐车也绝不停留。去年国庆假期，我在拜祭完父亲回去途中，无意中跟表弟讲起叔叔，才发现原来叔叔有着我不知情的另一面。表弟讲，叔叔有段时间曾在小镇我家暂住，叔叔不时会跟他聊天问问他读书的情况。有一次叔叔与表弟聊天中竟然熟练的背诵起不少古诗词，还能将其意思意境讲述清楚，让我这位正读高中的表弟佩服不已。要知道他一生毕竟只读过高小，其后就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然后开始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和饱受歧视。有老人曾经告诉我，像叔叔这种身份是最受气的，以前乡里的电影队从一村到另外一村，作为四类分子的叔叔必须跟着放映队将电影机背到下一个村去，生产队一点工分都不计。
对于叔叔而言，一辈子最大的打击就是小奶奶的去世。叔叔和小奶奶一直生活在一起，那一年小奶奶去世后，我父亲将叔叔接到家里过春节，避免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触情生情过度伤悲。我第一次看到他整一个新年里双眼无神、呆滞，像是失去了魂魄。也难怪，爷爷遇难后小奶奶是他一生最大的依赖、最大的依靠，特别是解放后历次的运动中小奶奶一次次被人凶神恶煞的绑着游街示众时，他经历了一次次被人推开恐惧的蜷缩在角落、看着一次次被人批斗完的小奶奶疲惫不堪的回来，忍着泪水生火做饭强颜欢笑。我不会告诉叔叔一件事，那就是去年拜祭完父亲回来，父亲离世前几年收授的徒弟跟我讲：父亲在世时提过，当年小奶奶在无休止的批斗中背着我的姑妈和叔叔两次，被父亲发现后挽救回来。父亲说，那些年真不知道小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都难于想象。所以，小奶奶去世后，父亲说我的生母的墓碑可以先不树起来，一定要给小奶奶先树碑，她太了不起了。苦难已经过去，不必在他的伤口上再洒上一把盐，他的人生也已经不幸了，就让不幸再少一点。2016年4月，我终于找回了小奶奶难得的一张免冠照片，将其复原后发给所有的亲人，让大家永远纪念坚强而美丽的她。
就这样带着伤感和唏嘘，我在雨中转身悄悄的离开爷爷的故居和继续孤独的叔叔，往另外一个方向顺着山势继续攀爬。我要去找一找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面的姑妈，这一位当年美丽动人让有位党员宁愿放弃高贵的干部身份也要娶她的姑妈。，嫁给了忠厚老实、相同身份的姑父，两颗苦藤上结出的瓜甜蜜恩爱的度过半生。我母亲告诉我，曾经有不少与我父亲关系好的朋友，其实都希望通过父亲能接近我这位姑妈，想着可以有机会结成姻缘。当然，也有人最后还是顾忌身份主动放弃的，，二来当时的环境谁也想不到世道会如何变化，还是“门当户对”为好。在姑妈身上体现出了小奶奶美丽的遗传基因，我母亲还讲过当年小奶奶落难回到乡下，还有邻村的人悄悄的到村里打望，为的就是看一看她美丽的样子。今天，所有者一切已经成为回忆，姑妈也已美人迟暮被岁月雕刻上时间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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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山风光
姑妈一眼认出了相片中的卢顺端老先生，她告诉我当年是她陪着我父亲两次翻过高高的项山甑去找卢老，因为只有卢老最清楚爷爷的历史才能写出爷爷的传记。而父亲找卢老写爷爷的传记是因为正在遇上潘氏修族谱，爷爷作为民国期间寻乌潘氏一位有社会地位和知名度的人需要有一篇文字介绍。当时父亲对修族谱时爷爷的资料能不能载入有所疑虑，，，不免担心有人刁难被人拒绝。卢顺端老人鼓励父亲说，以爷爷的名望和影响力其事迹不写入潘氏族谱，那么这个潘姓族谱是不完整的，因此要父亲积极去找负责筹办修族谱的潘姓族人。最后，卢顺端老先生写的关于爷爷的传记记载入族谱之中，成为潘氏后人的一份记录和我家家史的见证。其实，我的这位姑妈是爷爷就任黎川县长的次年出生的，但自小离开黎川之后再无回去过。她的出生地打上了黎川的烙印，她自童年起就回到了寻乌故居，在没有父亲且母亲无力庇护的环境下长大，甚至在生活最为艰难的时候被送养到别家，帮人家放牛干农活，读书那是奢侈的事情想都不用想。但这不影响姑妈自小聪明伶俐、懂得做人做事道理，子女健康成长各有出息。她大半生中见过了在落难时期给予小奶奶帮助伸出援手的善良正直之人；她也见过困难时期得过爷爷恩惠，但在解放后批斗四类分子时最为凶恶，在晒谷坪上对被逼跪在地上的小奶奶用脚猛踹毫不留情的人。人性的美与丑她都经历过，也见证过，特别是作为社会底层的农村，那一段历史让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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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潘叶昌老人
惜别姑妈之后，我顺着村里的山路一路向下，相约跟随过爷爷目前已经95岁的叶昌老人。这件事情得感谢宗亲群里认识在珠三角工作的潘鹏飞小侄，是他一直留意在心还通过家里帮我联络老人的儿子，让我可以一路顺利找到老人家里去。在见到老人家之前，我大概了解一些，那就是叶昌老人当年跟随爷爷到了黎川，在县里税所做事，属于一个好差事且他也做得还不错。我期待着见爷爷第二位尚在人世的下属，沿途依然是山路依然是大雨滂沱，道路狭窄且路边还有引水渠，虽然小时候见惯崎岖山路，但雨中路滑还带有淡淡迷雾影响视力，实在得小心驾驶。但不时看到路面掉满了桐子树花，实在不忍心碾过去，山坡上不时闪现一片美丽的白色，桐子树林开出一片旺季。
带着激动在雨中我加快了脚步，简单的跟老人的儿子聊过大概情况后，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世纪老人。老人的儿子指向我对他说是潘明光县长的孙子来看他了，我看到他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神变得光亮想站起来。我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做了自我介绍，我感觉到老人身体在颤动但柔弱，就抓紧时间将一张爷爷复原的单人像递给他。老人盯着相片仔细的看了看，他儿子问他认不认识？是不是潘明光县长？老人点了点头突然间两行泪水从眼中滑落，哭了出来。我一时有点措手无策，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只好安慰他请他坐好我们慢慢谈。
老人家好不容易平复情绪，他告诉我现在眼睛有点蒙看东西有点吃力，耳朵也不算很灵光。然后，老人转入话题，他逐一问起来我小奶奶的情况、我伯父和我父亲及叔叔的情况，名字他一一说了出来。我告诉他，小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伯父也在前年去世，而我的父亲已经在十年前离开了。第一次他没有听清，老人的爱人在旁边也给予补充，第二次他听清楚了，结果老人再一次痛哭，我能感受得到他对我家的亲人都比较熟悉，我之前听姑妈说过，当小奶奶带着嗷嗷待哺的儿女们回到乡下时，叶昌老人还带着物品去看望过一次，在那个时候他能这样做而没有退避三舍也算是有情义了。当然，我之前也了解到，当年爷爷安排老人在税务所任职，给了足够的支持，这一时期是叶昌老人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候。当年叶昌老人因有爷爷的赏识还娶了黎川当地人做老婆，他老婆家在黎川当地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叶昌老人结婚时，爷爷给他送了一块银器作贺礼，县长出面后县政府其他人也相继送了厚礼，后来叶昌将这部分礼物做成一块银盘，并请县长题字、刻上县府其他送礼人员的名字，并作为珍宝留下来。解放后，叶昌夫妻回到寻乌乡下耕田，他的老婆也适应了客家地区的艰苦生活，我可以用客家话与之交流。而那块银盘因担心不好保管且比较敏感，最后被叶昌老人当成普通银器卖掉了。如果保留至今日，又是一件有价值的纪念品。
在叶昌老人第二次平复心情之后，我就自己所关心的问题再次跟老人聊起来。老人告诉我，爷爷有一双睿智且锐利的眼睛，他能够很快看出来你的想法和思路。所以，当年很多人都不敢多看县长的眼睛，因为啥想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太厉害了。叶昌老人还告诉我，爷爷在黎川做官有魄力、有见识且周全果敢，他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从叶昌老人老人口中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爷爷即将调任为赣州专员，调令已下就等赴任。结果遇到黎川解放，其后发生杨兰波拘禁县府官员向闽赣边区游击队献俘求荣事件，直接断送了爷爷的一生。叶昌老人讲到爷爷的下场好惨不能善终，第三次老泪纵横不能自已。此刻，大门外风雨飘摇凉意阵阵，诚如上天也流下悲伤的眼泪，这眼泪流经一位世纪老人的眼里、流经我的心里。
想想以前我对爷爷的印象是斯斯文文，一副读书人模样。听完叶昌老人的回忆，我对爷爷的认识和了解突然更加深刻真实起来，我再次看了看手中那一张爷爷的相片，记住了他那睿智而且锐利的目光。几年来我搜集到的信息证明：爷爷他真的是一位有魄力、有人格魅力且远见卓识的大学问家。我看到了一位留过学有国际视野、、有江西省级单位经历的民国官员，难怪卢顺端先生说以爷爷的资历来说黎川县于他只是一个小舞台，而且我曾经判断爷爷一定会在黎川作出政绩以走向更大的舞台，今天终于在叶昌老人的口中得到证实。只是天意弄人，落得个不幸下场。而且我也知道了当时爷爷是要被派往靠近湖北省的湖口县任县长的，后来爷爷向省府申请调整，希望能够离家更近一点，于是改任黎川县长。叶昌老人的回忆让我重新联想起爷爷在黎川为当地百姓所做的那些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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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光（前排左八）
我想起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爷爷被派任黎川县长。上任之初，作为抗日大后方的黎川社会纷乱芜杂，物价飞涨，粮食非常紧俏。，与不法商人勾结，从市面搜集粮食强行闯关。他们仗着手上有枪，围困县府要挟县长，爷爷指挥地方武装将这伙无法无天的兵痞包围，亲自用手枪抵在带头的连长脑袋上。这一次我能想象得到爷爷威严的眼光直视这支伤兵连长，命令他放下武器的样子了。这种目光可以穿透心灵，有着强大的威慑力。最后爷爷解除这伙伤兵武装，将他们看押送审，并大力整顿粮食市场、规范社会秩序、禁止粮食外流，让黎川社会局面迅速稳定下来。
我想起爷爷在黎川主导建设万人体育场时，他目光如炬自信而坚毅的对所有参会者说，黎川历史文化深厚悠久，清进士举人之多在全省及至全国影响巨大，黎川要发展、民众要活动都需要一个大型的场所。他的眼光是如此远大和开阔，他给黎川人民建成了一个符合奥林匹克运动会标准的体育场。今日的黎川人当你走在县城的某一条街上，你也许不会知道这是民国期间在江西省内都有相当知名度的体育场旧址。至于你问为什么一个让黎川人引以为荣有着美好记忆的场所被毁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我想只有历史能够作答、只有将来时间能够作答。
我还想起村里的老人家讲起，爷爷在黎川任职后，大力禁娼禁赌，净化社会环境。我在故居还从一位曾经到过黎川的老人口中知道，这一禁娼禁赌风暴在执行中遇到的阻力自然十分之大，各种势力都顽固抵抗，甚至爷爷身边的人也有不洁身自爱的。但这一切问题和阻力都在爷爷治理之下，冰消瓦解，爷爷以他的能力和魄力给了黎川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所以才会有1947年爷爷给民国江西省政府的函中，欣慰的说黎川社会各方面良好。所以，卢顺端老先生在传记中，对爷爷在黎川的政绩不吝赞美之词。
我集中所有的精力听老人讲述爷爷的事情，他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回想和对应自己曾经知道的往事。能跟叶昌老人面对面进行交谈，是我第一次跟爷爷同时代、爷爷身边的人的接触，我想没有那一本历史教科书可以比这更真实的了。，，当叶昌老人向我竖起大拇指，，我更是一时间感触颇多。，而今天我们自己工人阶级先锋队中，却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和老虎苍蝇，那么多台上一套台下一套的“两面人”，享受着各种特权和隐性福利，却不见得将“人民”两字放在心中、将百姓的福祉放在心上。而现在很多老百姓也基本习惯的听到，、几车的赃物、上亿数亿的财产、包养几多情妇等等。相比之下，爷爷还实实在在为黎川当地百姓实实在在的做了不少好事，，所以不能安全的撤离，才导致杨兰波有机可趁作为改朝换代时活命的筹码。
这一位世纪老人的泪水伴着我返程，在鹏辉小侄一家的热情款待后，我在夜色中沿着山路顺势而下。晚上的雾气和水气弥漫过来，能见度非常低，一个山谷听得最清楚的是雨水沙沙声和溪水撞击的声音，除此之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一条曲折绵长的山路就我一个人通行，我甚至感觉自己在雾中飘然而下，心中不是闪现傍晚跟叶昌老人的交流，在这空灵清凉的环境里，我在想爷爷会否在上天看着我？他是否会有一丝欣慰？经过这次的旅程，我相信时间会证明爷爷必将留英名于天地间，与天地同在、与历史同在。
2016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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