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代的读书风气(重要)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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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代的读书风气

颜择雅


媒体上常指出青少年阅读的三大杀手:网络、电玩、让补习时间增加的教改。书下之意,是三杀手出现之前,台湾曾有过“年轻人都爱读书”的黄金时代

 

我却只记得黑暗时代,不记得什么黄金时代。一直到上世纪末,图书馆才总算普及到各乡镇。“绘本”一词尚未被铸造出来的90年代之前,家长心目中的儿童读物只有《国语日报》和《东方少年》。图画书指的是《老夫子》、《小叮当》、《娃娃看天下》。大多数高中生的课外书,仅限于租书店那一册册被租到皮开肉绽的古龙、金庸、琼瑶。

 

书店空间局促,书种也少,选择有限。因为有出版审查,因此书店架上没有林徽音与沈从文。出版不发达,因此只有狂销的席慕容诗集,却没有爱蜜丽狄瑾逊。如果今天哪个逛诚品的大学生不小心坐上时光列车,回到三十年前的重庆南路或公馆书街,一定会觉得他遇到的文青都言语无味到极点。史景迁,他是谁?《自私的基因》?没听过!

 

事实是,年轻人没有阅读习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父母师长,也就是成长中并没有网络、电玩、教改的上一代与上上一代,也没有阅读习惯。之所以会冒出“PowerPoint阅读者”,原因并不是有了PowerPoint,而是很多人老早就懒得读整本书。

 

其实,阅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需要历史滋养的。芬兰、瑞典之所以阅读风气醇厚,历史条件是一大因素。早在二八八六年,瑞典路德教会就颁布法律“男女贵贱皆需识字”。芬兰当时是瑞典王国一部分。两国既然扫除文盲最早,阅读的根就扎得特别牢固,像郑板桥笔下的石竹,“干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不止在上世纪经得起收音机、电视的干磨,如今也较能承受网络的万击。难怪在人均购书、人均阅读时间等国际评比,两国常名列前茅。


 

巴西则是反例。迟至二十世纪90年代,政府才认真推动义务教育。这时收音机、电视都已经普及几十年,人民就算识字,恐怕也难提起劲读书。以是之故,巴西才会在2006年被《经济学人》封为“不阅读之国”( a Nation of Non-Readers)。

 

至于台湾,阅读的历史条件却不能只看识字率进程与电子文化普及的交叉点。别国的书香世家常有积累三代以上的藏书,台湾却绝少,逛二手书店就可以发现这一点:在东京、伦敦、纽约,甚至北京,二手书店往往不难买到二战前出版的书籍,台湾却很难。何故?

 

,他曾问父亲:“你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家里一本书都没有?”父亲答:“二二八事件后,到处在抓读书的人,那些日文书都丢到古井里去了。。终战时的读书阶层读的是日文书,战后全面去日本化,不只代表买书、增加藏书对他们来说变得困难无比,世代之间因为语言断层(父母日文,子女中文),也不可能借着亲子共读,把阅读薪火传给下一代。

 

至于随国府来台的新移民也好不到哪里。就算对岸老家汗牛充栋,战乱仓皇逃难,怎可能带出藏书?

 

可以说,在台湾,不分族群的读书阶层在二战结束后都历经一次“藏书归零”的大断裂。我们既不像芬兰、瑞典在阅读发展上“赢在起跑点”,还在起跑后重摔一跤。上一代与上上一代的台湾人之所以不爱阅读,这个大断裂、大摔跤是,一大因素。

 

既然上一代年轻人的课外阅读只局限在租书店中的古龙、金庸、琼瑶,这一代年轻人的阅读习惯会经不起网络、电玩、补习的干磨万击,就太合理了。

 


的确,在网络、电玩、电影无限下载的时代,推动阅读的难度会提高。但台湾在学校中推广阅读本就还没几年,黑暗时代还没过去多久,可以发展的空间当然遗有很多。读书风气绝不可能像孙悟空身上的毫毛,吹口气,喊一声“变”,就从无变有。知道这一点,大家在推动阅读时也许可以多些耐性。

 

汉语有形音义,三者中的“形”对台湾的教育其实影响极大。外国小孩是到中学才作业变多,我们却从小一开始就很多。想想看,学英语只要记住二十六个字母,学韩文只要记住四十个字母。然而,台湾却必须在小学六年期间记住两干五百个汉字。

 

“形”是视觉空间记忆,偏偏遗有笔顺,是肢体动觉记忆。形音关系又没什么道理可一百,例如“听”与“德”明明偏旁相同,发音为何差那么多?这么大的记忆量,只有一种方式可解,就是写写写。因此,小孩作业那么多,并非老师的问,头号罪魁其实是汉字。

 

台湾的小学也重视成语。随便一则寓言都能变成语典故,这也是汉语的特色。英语也有典故,例如“stentorian”(大声公)典出荷马史诗、“chauvinism”(沙文主义)典出法国戏剧。但是,要知道这些英语生字的定义与用法,却不必连带学习背后的典故,因为它没有望文生义的问题。汉语中的成语却不是,只看字面,真的会闹笑话。“悬梁刺股”不是刑求吗?“四面楚歌“为什么不是音乐会?知道为什么,就必须学习成语故事。

 

台湾在小学期间,语文教育太重视记忆,包括汉字所需的视觉空间记忆与肢体动觉记忆,以及成语所需的叙事记忆,当然就排挤了阅读理解这部分。这是台湾在两项国际评比PIRLS与PISA阅读成绩会在四小龙敬陪末座的最重要原因。一般的解释是台湾不够重视阅读,却不提香港、新加坡并没要求小学生写那么多汉字、背那么多成语。他们的语文教育就像西方,从小三开始就重视阅读理解,而P I R L S与P I S A考得正是阅读理解。如果考汉字和成语运用,我就不信台湾会输给香港与新加坡。


 


成语的第二个问题,是严重限缩儿童阅读的发展空间。成语故事与历史掌故都学不完了,哪有时间读绘本?而且,问题不只是时间,还有阅读的功能到底是什么?成语故事是必须记住的,要下死功夫,所以是必读。专家所推荐的儿童读物却不需记住,所以是闲书。然而,故事不需记住,是为了训练理解、想象、观察。这一点专家说破嘴,老师与家长的脑袋也很难转过来。

 

成语的第三个问题,是作业与考题如果不妥,很容易打压写作的兴趣。2009年12月有一则新闻:一位小五班导师给了作文题目(班上的某个人),并指定学生必须使用偷鸡摸狗、无可救药、屡劝不听等成语,结果全班都写了同一位同学。

 

这则新闻令人发指,不只是老师带头霸凌,它还点出小学成语作业的一个普遍现象:逼小孩言不由衷。学生本来并不讨厌任何同学,因为老师给的框框,非挑一个出来批斗不可。万一老师指定的成语是丰姿绰约、器宇轩昂,那学生岂是非挑一个出来拍马屁不可?谁写这种东西都会想吐。作文的用意应该是训练自我表达,我们的成语作业却常在鼓励书不由衷,当然会害小孩愈来愈讨厌写作。

 

台湾虽然在PIRLS与PISA考输香港、新加坡,但凭着从小打下的中文底子,一定是比香港、新加坡更早有能力阅读金庸小说与《三国演义》的。所以我并不主张,台湾应该改变“良好中文底子“的定义,转攻阅读理解。我只是指出,PTRIS与PISA成绩不佳、推动阅读困难、不喜欢作文,背后都更深层的原因,这样我们才能对症下药。也许,专家应该把成语故事编写成有益于训练理解的读物。也许,老师非要用器宇轩昂、偷鸡摸狗这种成语出作业时,可以要小孩写一段狐狸与狮子之间的对话,并鼓励天马行空的搞笑,诸如此类。

 

如果小学语文教育非强调记忆不可,照理说,中学就应该在阅读理解上急起直追才对。但是,一遇到中学语文,好像大家并不关心已经遥遥落后的阅读理解,而只关心文书文在课本中的占比。在台湾,“抢救国文”就等于“抢救文书文”,而不去讨论下一代“阅读大量文字,快速抓住逻辑脉络”的能力,真的很可悲。

 

其实,香港是大减《论语》、《孟子》在教材中的比例,改从报章杂志选文,。

 

阅读理解攸关台湾未来的竞争力,这一点应该没有异议。文书文有许多美文,也没什么好争论。但文书文是否阅读理解的最佳教材,是否攸关下一代竞争力,就可以讨论了。毕竟绝大多数人离开学校是不必再碰文书文的。

 

“抢救国文”派一定抗议:“等一下,没人说过文书文攸关国际竞争力。而且,你也不能把阅读理解不佳怪到文言文上面。唐宋大家、《左传》、《战国策》不就有很多议论说理名作吗?”

 

文书文当然也可以有助于阅读理解。以杜正胜点名“连我也读不懂”的(阿房宫赋)为例,老师可以要学生从文中分析秦国灭亡的原因:没保障人民财产、、等,也可以要学生拿它与苏辙(六国论)做观点比较。

 

但问题来了:第一,很多老师可能不习惯这么教,他们习惯的,是指出“雷霆乍惊,宫车过也”是夸张兼比喻兼倒装,然后说文章这么美,应该整篇背下;第二,老师其实也没错,因为(阿房宫赋)有名从来就不在其立论之精,像这种以奢华铺陈去以古讽今的赋,本来就很多。(阿房宫赋)奇特,在于意象、音调、句式变化特别富丽。要欣赏它,最好方式正是背下来。余光中在“抢救国文”记者会(2005年5月)反驳杜正胜,果然就当场背出好几句。

 

高中生若有志做余光中接班人,当然要背(阿房宫赋)。问题是,有多少高中生要做余光中接班人?对于不要做余光中接班人的那些,老师应该要求他们背几篇古文?老师能够不考“朝歌夜弦”是互文还是排比吗?应该先想过这些,再来辩论课本应不应该收(阿房宫赋)。

 

其实,“文言文占比”根本是假议题。如果大家都同意:中学语文不能忽略阅读理解,真议题就应该是“美文欣赏与阅读理解的相对占比”才对。到那时,大家要争得面红耳赤的,就不会停留在(阿房宫赋),而是拿来当做教材的三干字文章应该避开争议,还是故意要挑可以引起学生正反激辩的?这才是真议题,也比“文言文占比”,有趣多了。(未经许可 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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