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醋》(三个老男人和一个老女人相互吃醋的故事,有点意思)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老 陈 醋

何葆国

1

还是和往常一样,三个老男人背对背坐着。这只石桌原来有四条石凳的,不知何时一条石凳不翼而飞,在地面上留下一块比较深的凹槽,也不知被谁有意地踩成一只脚掌的模样,越踩越深,也就越像一只阔大的脚印,大家调侃它叫作“仙脚迹”。这是溪边新村越来越逼仄的绿地上的最后一只石桌。三个老男人各坐一条石凳,各朝一个方向,陈大惠打坐式的闭目养神,姚天成驼着身子,用两只手撑着下巴发呆,郑海根则时常变换姿势,东张西望,一会掏出手机按几下,一会用手揉起脖子,轻轻甩着脑袋。

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时分,水尖山上的日头还未落下,从溪面上吹过来的风似乎有点黏乎乎的。谁家的狗从大家面前走过,这时,三个老男人的坐姿慢慢调整成同一方向,三双浑浊的眼睛一起看着那条从街上拐弯进来的甬道。

甬道上走来一个老女人,一身肥肉紫姹嫣红的颤动着。三个老男人的眼光不敢在她摇摇欲坠的胸前逗留太久,便转到了她的手上,她的手上握着一瓶什么东西,待她走近过来,大家发现那是一瓶老陈醋。

卢爱兰提起手上的老陈醋对三个老男人说:“醋又涨价了一角,连一只薄膜袋也不肯给,说要收五分钱,还说是政府规定的。”

陈大惠用一种很政府的语气缓缓地说:“政府是有限塑令的。”陈大惠早年当过马铺县副县长,,所以他的语调虽然平缓,但拖着有力的尾巴,还带着领导讲话的遗风。

姚天成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爱吃醋?我闻到这醋味就想起以前我们厂子里的橡胶味。”姚天成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卢爱兰面前,弯下腰看了看那老陈醋的商标,当然还顺便看了一下卢爱兰手腕上那只据说价值不菲的玉镯。

“以前都不用钱的。”卢爱兰说,“吃醋好,电视上都说有益健康。”

郑海根左手拿着手机,右手的一根手指头在屏幕上按一下又按一下,说:“爱兰,刚收到一条短信,我念给你听听:有个患者到医院看病,医生问:你哪里不舒服?患者答: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有一头牛在吃草。医生说: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做梦,梦境和现实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个患者突然很紧张地说:可是,可是我起床时发现我床上的草席被啃掉了一半。”

卢爱兰愣愣的没反应。

“你不觉得很幽默吗?”郑海根说着,手指头又在屏幕上按了几下,“我再念一条给你听听。一间女浴室突然起火,很多女人赤身就往外跑,一个老人说,‘快捂住’,众醒悟过来,便一手捂着胸,一手捂着下面,老人说,‘捂脸就行了,下面都一样!’”

卢爱兰咯咯笑了两声,说:“黄段子。”

郑海根说:“这一点不黄,这可是很有哲理的。”

陈大惠别过脸去,说:“无聊,空虚,低级趣味。”

姚天成打着呵欠,用手拍着张大的嘴巴,显得瓮声瓮气地说:“我回家做饭了,不陪你们了。”但是说完了还在原地桩着,并没有走的意思。

“爱兰,我再念一条给你听,”郑海根低头看一眼手机,便背诵一样地说,“人生如赛场,上半场按学历、权力、职位、业绩、薪金,比上升;下半场按血压、血脂、血糖、尿酸、胆固醇,比下降。什么是成功的男人?3岁,不尿裤子,5岁,自己吃饭,20岁,有性生活,30岁,有钱,40岁,有钱,50岁,有钱,60岁,能有性生活,70岁,能自己吃饭, 80岁,能不尿裤子……”

“我没空听了,”卢爱兰说,“郑海根,你的段子怎么这么多?我手机上最多只有推销短信,我从来都不看。”

陈大惠扭头瞪了郑海根一眼,偏起脖子说:“无聊,空虚,低级趣味。”

卢爱兰冲着陈大惠说:“陈副县长,你不喜欢呀?我觉得有的说得很好。”卢爱兰在陈大惠当副县长时便认识了他,所以一直这么称呼他,改不了口,陈大惠有时会有不悦,纠正她说,退休了就不要叫官职,我是正处级退休的,不是副县长。这时卢爱兰身上突然响起高亢的歌声: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原来是从她绑在手腕上的小布袋里发出的手机铃声,她赶忙把手上的那瓶老陈醋搁在石桌上,伸手解开小布袋的扣子,掏出手机捂到耳朵上喂了一声,发现没摁键,拿到眼前摁了一下,又喂了一声,可是对方已经挂了。

“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郑海根说。

卢爱兰心想可能就是儿子的电话,她也不会查看号码,就把手机放回小布袋里,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那瓶搁在石桌上的老陈醋倒下来破碎了,玻璃碎片和黑醋摊了半个桌面,空气中立即散发出一股酸酸的醋味。

姚天成吸了一下鼻子,说:“不是我弄倒的。”

陈大惠法官似地铁面无私,突起的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着,说:“谁弄倒谁赔。”

郑海根把手机收回裤子口袋里,说:“算我弄倒的吧,我赔。”

“哎呀,一瓶老陈醋,又不值多少钱,算了算了,都是老厝边,赔什么赔?”卢爱兰说,“最近又涨价了,什么都涨,就退休金没涨,咦,这好好的怎么倒了?”她俯下身子去看老陈醋的倒碎现场,桌面上醋水横溢,瓶子碎片闪闪发亮,她的鼻子不停地抖动着,哈——啾,一个大喷嚏猛地打出来,像台风一样吹动了石桌上的瓶子碎片。

“我赔,我赔,多少钱?十块够不够?”郑海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币,抓起卢爱兰的手,就往她的手里塞。

“哎呀,不要啦,”卢爱兰用劲地想把手抽回来,但是郑海根紧紧抓住不放,那张十元币已塞到了她的手里,他还是不放。

陈大惠突然走到两人中间,拉开两个人的手,说:“话要说好,是你弄倒就是你弄倒,不能说‘算是’,谁弄倒就谁赔。”

“谁知道谁弄倒的,就算是我弄倒的吧。”郑海根说。

“反正不是我啊,我是要回家做饭了。”姚天成说。

“不能‘算是’,是你就是你,不能让其他人背黑锅。”陈大惠说。

“好吧,就是我,不就一瓶老陈醋吗?至于说得这么严重吗?”郑海根说。

“虽说一瓶老陈醋不值多少钱,但原则问题还是不能不说的。”陈大惠说。

卢爱兰把十元币丢在石桌上,说:“好了,好了,我明天再买一瓶就是了。”说着转过沉重的身躯,往4号楼走去。她和小儿子一家住在那里。

郑海根把眼光从卢爱兰身上收回来,从石桌上捡起那张十元币,故意在陈大惠面前弹了一下,然后放进口袋里。

“谁弄倒谁要赔,不敢承认,这算什么?”陈大惠说。

姚天成抬起头说:“我要回去做饭了。”他背着手朝2号楼走去,他也是和小儿子一家住在那里。

“谁弄倒的?你看到了吗?”郑海根眯着眼盯着陈大惠,眼缝里射出一道冷光。

“你、你刚才不是自己承认了吗?”陈大惠也提高了声音说。

郑海根哈哈笑了起来,说:“我那是为了安慰爱兰的,我说‘算是’,你不也反对吗?”

陈大惠看着郑海根的嘴像是一个黑洞,从那黑洞冒出的笑声听起来那么刺耳,他还是没有发作,又说了一句:“无聊,空虚,低级趣味。”然后转身走了。他向1号楼走去,他和老婆两个人住在那里。

这时,日头落山了,空气中飘荡着一层若无若有的暮色。大家都走了,剩下郑海根一个人呆在石桌边,就显得形孤影只,石桌上散发的醋味越发地浓烈。

2

溪边新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马铺县建造的第一座干部宿舍楼,一共有4幢楼,像火柴盒一样方方正正,都是三层高,开间从40平米到90平米不等。这里没围墙,没大门,四通八达,所有人像风一样可以自由穿行。当时住在这里的都是马铺县副处级以上的干部,正科级干部只有个别几个。那时,陈大惠刚刚当上副县长,所以他在这里分到了最大的一套90平米的房子。二十几年过去了,除了陈大惠,第一批住户全都离开这里,乔迁了新居,空下的房子要么转卖,要么出租。现在的住户里,,其他都是后来陆陆续续买了二手房甚至三手房搬来的,有的是向二房东租来的,比如姚天成、卢爱兰就是十年前随儿子买了二手房搬来的,而郑海根则是近几年独自来这里租住的,他前两年租的是一间50平米的房,后来改租另一间40平米的。这里更多的租户是乡下进城的农民夫妻,大多四十几岁,带一二个孩子,做泥水工,卖菜、卖卤料,踩三轮车等等,原来马铺最风光的高官大院早已沦为民工小区。陈大惠早些年也曾想在马铺新城区再买一套房子,其实那时他还在副县长位置上,低价买进甚至笑纳一套房子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退休几年后他多少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胆子太小了,多少同僚“笑纳”了不至一套房子,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当然也有进去的,。这样想来,只能归结于命,命里该有的自然就有,没有的强求也没用。陈大惠一生从政,合法收入和灰色收入还是有一些的,但都给了在厦门工作的两个儿子,赞助他们买了两套房子,他以正处级待遇退休之后,退休金从三千涨到现在的六千多,可是马铺县里较好的商品房也涨到一平米六千多,他就此断了买房的念头,新房又能住几年呢,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也住出了感情,他想起原来一起住在这里的36个处级干部和3个正科级干部,对了,最辉煌时这里住着掌控马铺大权的40个干部,但是那些陆续迁出的39人,似乎都不大顺利,有的是本人坐牢,有的是子女出事了,还有的猝死,有的则病倒床上几年死不了,只有他一家平平常常也平平安安的,他想,这里的风水不错。这么一想,他内心也就平静了。

这里的老人不多,腿脚方便的经常出来走动的也就那么五六个,这里原来有块绿地,摆了几只石桌石凳,这几年不断被侵占和蚕食,也就剩下了一只石桌,当然要走远点,可以走到桥那边的江滨公园去,那里基本上是个老人公园,但是陈大惠就习惯在楼下走一走,然后在石凳上坐会儿,,陈大惠、卢爱兰、姚天成、郑海根,都是1943年出生的人。卢爱兰是马铺粮食局普通科员退休,姚天成是国营糖厂改制后干过一段民企,然后退休的,他们都是丧偶之后跟儿子一起过的,只有郑海根来路野一点,据他自己说他早年是某公社干部,后来调到马铺县农机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辞掉公职下海经商,生意做到了成都、重庆一带,他有一阵子还曾经夸过海口说,他有三个老婆,第三个老婆比他还小二十岁,但他不要她了,把她丢在重庆,独自跑回马铺养老。要不是因为退休了,又住在这里,陈大惠断然不会跟他们同坐一只石桌的,大家彼此之间似乎没什么可以交流的,就说一些闲话,或自言自语说一些废话,郑海根时常要掏出手机念短信给大家听,他很不喜欢,但有一次郑海根念了一条短信,他听了之后还是有所触动的,那条短信大意是:“20岁家乡他乡一个样,30岁白天晚上一个样,40岁学历有无一个样,50岁老婆多少一个样,60岁官大官小一个样,70岁房大房小一个样,80岁钱多钱少一个样,90岁男人女人一个样,100岁醒着睡着一个样。”正是这“一个样”,他宽容地想通了很多。

但是昨天傍晚,郑海根弄倒卢爱兰的一瓶老陈醋,说要赔又不赔的,这事让陈大惠不悦,半夜里他醒来后竟然又想起此事,想了好久没入睡,他决定一早到卢爱兰家里和她说一说,让她对郑海根留个心眼,别上了他的当,因为他看得出来,郑海根对卢爱兰有那么一种意思,赔个十块钱就把人家的手紧握着不放,那会儿他看得心里都有些生气,联想起郑海根平常喜欢在卢爱兰面前念一些黄段子,他想他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

陈大惠出了门下楼,他家就在二楼,走到通道上,住一楼的那个大个子正踩着三轮车要上街,陈大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倒是热情地招呼:“阿伯,你到哪?我载你。”陈大惠摆了一下手,径直往4号楼走去。

卢爱兰家在一楼右手第一间,陈大惠虽然没到过,但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她小儿子夫妻俩在荆西市场那边开一间早点店,卖稀饭馒头包子什么的,据说每天4点就去开店了。

陈大惠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升起来了,有背书包的中学生从楼道推出自行车,骑上车去上学了。走到卢爱兰家门前,他回头看了看,还好,没任何人向这里来,他正抬起手要敲门,铁门里面的木门却突然打开了,露出卢爱兰的半张脸,显得有些意外。

“是你啊,早……”卢爱兰说着打开木门,又往外推开铁门。

“是我,呵呵……”陈大惠表情似乎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

卢爱兰往外推开铁门,只听到砰的一声,玻璃瓶打碎的声音,随之飘起一股醋味,原来是搁在地上的一瓶老陈醋被碰翻了。顿时,四目相对,不胜惊讶。

谁在地上放了一瓶老陈醋?一定是昨天傍晚弄倒的那个人悄悄拿来赔偿的,那一定是郑海根了……

“哎呀,这是谁?真是的。”卢爱兰转身从门后拿出扫把和粪斗,把玻璃碎片扫到粪斗里,空气里的醋味却是扫不掉的。

“爱兰,这不是我碰倒的吧?”陈大惠说。

“可能不是吧?哎呀,没事没事,进来坐。”卢爱兰一边把扫把粪斗靠墙放好,一边开门迎客。

陈大惠一脚跨进了门,另一脚还在门外,他停住了,对卢爱兰说:“话要说清楚,如果是我碰倒的,我就要赔你。”

“就一瓶老陈醋,别认真了,再说我还不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卢爱兰说。

“放在你门口,你说除了郑海根能有谁?昨天不是他弄倒的吗?他开头承认,后面又不承认了,也许他是夜里觉得心内不安,一大早买来一瓶赔你的。”陈大惠说。

“就一瓶老陈醋嘛……”

“哎,表面上是一瓶老陈醋,实质上它不仅仅是一瓶老陈醋。”陈大惠说着双脚跨进门里,等卢爱兰把两重门关上,接着说,“爱兰,我一早来是想告诉你说,郑海根这个人你要留心点,你看他昨天不承认,一大早又偷偷这么干……”

“陈副县长,这个,我知道了,我觉得他这人还不错,比较风趣,不会死板……”

“爱兰,你不了解他的过去吧,你可别被他的表面现象所迷惑。”

“陈副县长,你这话什么、什么意思呀……”

“我是为你好。”

“我真是不明白了,我真是糊涂了。”

陈大惠轻轻叹了一声,表情凝重地说:“好了,我也不多说。这样吧,刚才那瓶老陈醋算是我碰倒的,我等会去买一瓶来赔你。”

“别别别,赔什么赔,说起来见笑。”卢爱兰说。

“我说要赔就要赔,我不能占人便宜,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以前当副县长、副主席,也从来不占人便宜,我现在退休享受正处级待遇,一个月退休金6千多,看病医疗全报销,这我是一定要赔你的。”陈大惠说。

“哎呀,见笑啦,陈副县长,别说这事好不好?我从明天起戒醋了。”卢爱兰说。


3

陈大惠到街上杂货店买了一瓶老陈醋,敲开卢爱兰的门,就把老陈醋递给她,卢爱兰坚决不收,甚至把门关上了。陈大惠只好把老陈醋装到夹克衫口袋里,悻悻地走回家吃早饭。

这天下午,石桌边只有陈大惠和姚天成两个人,卢爱兰没有来,郑海根也没有来,一般说来,大家午睡起床,三点左右就陆续走出家门,到石桌边会合,在“仙脚迹”旁边神仙般闲扯,或者各自发呆。但是今天,直到五点了,天色由蓝转灰,郑海根和卢爱兰连影子都没有出现。平常谁偶尔缺席也是正常的,可能身体不适,或家里有事,但今天他们两个都没来,陈大惠觉得似乎有些不正常,不过他也没和姚天成提起,姚天成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有问才有答,他可以一下午坐得像瓮子一样一言不发。

陈大惠想,他们今天是不会来了。他似乎有些无聊,不知第几次又问姚天成一个月退休金有多少。姚天成愣了一下,缓缓开口说:“谁知道国营厂也会倒呢?我现在一个月从社保领到手才1008元,住院医药费可以报销百分三十。”

“一千元,吃饭也是够了。”陈大惠说。

“是呀,饿不死。”姚天成说。

“我是正处级退休,一个月6489元,医药费全报销,卢爱兰是二千五左右,医药费报销一半。”陈大惠淡淡地说,语气里分明带着一种优越感。

“差别太大了啊,”姚天成叹了一声,立即转口说,“不过,相比有的人一分钱也没有,我也知足了。听郑海根说,他就一分退休金也没有。”

“他辞职下海,自己捞世界去了,当然没有退休金了。”不知为什么,说到郑海根,陈大惠的声音突然显得有些尖厉起来,“他不安心好好上班,还想有什么退休金啊?”

“不过,我听说他存折上有不少钱,也不愁有没有退休金。”姚天成说。

“你听他乱说,他能有多少存款?他要是有很多钱,他还用得着来我们这里租房子住吗?”陈大惠说,“他早就自己买房子了。”

姚天成愣愣的不再吱声了。

第二天下午,石桌边还是只有陈大惠和姚天成两个人,陈大惠忍不住说了一句,他们怎么了?姚天成说,听说卢爱兰生病了,郑海根则不知去向。陈大惠心里咚的响了一声,心想卢爱兰生什么病?要不要去看望她一下?算了,大家虽然在这里一起住了十来年,这几年常常聚在石桌边,但在人情世事方面基本上没有往来,年节不拜访,生病也不看望,没有先例嘛。其实,陈大惠在内心里还是觉得,他们不配,你想他们原来不过是普通干部、普通工人,甚至无公职人员,自己是正处级退休的,每个月退休金6千多元,医药费全部报销,大家说到底不在一个层面,不在一个阶层。

陈大惠和姚天成没什么话说,两人各自发呆一会,前后脚起身走回了家。晚上吃饭时,陈大惠突然想,郑海根是独自居住,会不会猝死在房间里没人发觉?这种事情报纸上、电视上都报道过几次,马铺本地也曾发生过的,一个独居的老太死了半个月才被楼下的邻居发现。他一下变得心事重重,吃不下饭,心里有个声音说去郑海根那里敲门看一看,另一个声音随即反对说算了算了,别去。他到底还是没去,电视遥控器摁了十几下,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准备早点睡觉,先脱下长裤,再脱下夹克衫,一把搁在凳子上,那夹克衫没放好,滑落到地上,只听到沉闷的砰的响了一声,他猜不出什么摔破了,但是随即闻到一股醋味,这才想起,那天早上从卢爱兰家回来,他就一直把那瓶老陈醋揣在夹克衫口袋里,他居然忘记了,就这么揣了整整两天。

在外面闻声走进来的老婆吸了几下鼻子,疑惑地说:“怎么了?哪来的醋瓶子?”

陈大惠从地上捡起那件夹克衫,醋水直往下滴落。

“你口袋里怎么有一瓶醋?怪了。”

“我买的,忘记了。”

老婆嘀咕着,提着滴醋的夹克衫出去了。陈大惠坐在床头愣了好一会儿,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郑海根真的死在了家里,无人知晓。他醒来后,心跳加速跳了几下,他想,无论如何,要去看一下。

陈大惠知道郑海根住在3号楼的一楼,具体哪一间就不清楚了,他穿过甬道走到3号楼前,这一层只有五户人家,要找出郑海根家并不难。有早出的人从家里出来,砰地关上门,手上提着饭盒,低着头从陈大惠身边匆匆走过。这时,陈大惠看到又有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探出半个身子,又返身掩上门。他一看不由惊呆了,那人正是卢爱兰,心里一慌,连忙就往旁边有人乱搭盖的铁皮屋躲避。卢爱兰走出来之后,低着头从另一个方向走回4号楼的家。陈大惠认定那是郑海根的家,卢爱兰一大早从那里面出来,这说明了什么啊?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绞痛,陈大惠抚着胸口后退了两步,干脆就掉头往回走了。

回到家里坐在餐桌前,老婆打来了一碗稀饭,陈大惠愣愣的像丢了魂一样,老婆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过会儿才说,胸口有点闷。老婆说是不是血压高了?赶紧拿来血压计,量了一下,挺正常的。吃过早饭,老婆拿来一粒救心丹,陈大惠不吃,他说没事,有事没事我自己明白。

其实陈大惠自己也不大明白怎么会这样,整天病怏怏似的无精打采,胸口好像堵着一团什么东西,气喘不顺。这天下午,他就没有出门了,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会,又戴上老花镜翻了翻报纸,随即丢到了一边。

这个晚上,陈大惠整夜做梦,梦里先是闪过无数张怪异的熟悉的陌生的脸,各种莫明其妙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后面渐渐清晰的是卢爱兰、郑海根的脸,不是他们现在的模样,而是他们年轻二十岁的面庞和身材,卢爱兰居然一脚踩着“仙脚迹”,伴随着郑海根吹出的口哨,一下一下地扭着屁股。醒来之后,陈大惠还是胸闷,决定到马铺医院干部门诊去看一下医生。

这个早上,陈大惠只吃了半碗稀饭,胸口似乎堵得更厉害了。出门下楼,走在新村的甬道上,他发现今天天阴阴的,好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从石桌边走过,他还是停下来在石凳上坐下来。这时,前面街道上跑来一辆三轮车,慢慢地靠边停住,郑海根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手上提着一只老式的旅行袋子,勾着头,一直往陈大惠这边走过来。陈大惠心想,他这么早从哪里回来?郑海根越走越近了,他抬起头看到了陈大惠,嘴咧了一下,算是招呼吧,表情显得很僵硬。他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神情疲惫,

“你去哪里回来?”陈大惠忍不住问道。

郑海根站住,似乎想了想才说:“我从外地坐火车到漳州,又换中巴回来。前几天一大早出的门,不瞒你说,是我和前妻的女儿出嫁,我去看她一下。”

陈大惠哦了一声。

“这几天都没睡好,我要回去补补觉。”郑海根说着,就向前走去。

“哎,你住3号楼啊?”陈大惠又忍不住问道。

“我住203,怎么了?”郑海根回过头说。

“哦,没事,随便问问。”陈大惠说,他心里可以确定了,昨天早上卢爱兰出来的那个门不是郑海根家,这几天他压根就不在家,那瓶老陈醋恐怕也不是他搁在卢家兰家门前的。这么一想,他呼吸一下变得顺畅,胸口一点也不感觉堵了。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往江滨公园走去。他没有上干部门诊,因为没有必要了,胸口真的一点也不堵了。

(原发《当代小说》,收入本人著小说集《幸福的晚餐》)

(何葆国,1966年冬天生于闽南,1989年春夏之交大学毕业,现为自由职业者,以写作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石壁苍茫》《山坳上的土楼》《土楼》《冲动》《之家》《水仙》7部,长篇散文《永远的家园》等3部,中短篇小说集《来过一个客》《潜入地里》《马铺故事》《幸福的晚餐》《寂寞山城人老也》《爬墙回家》《石榴疯狂》《土楼梦游》等十多部,其中《永远的家园》被译成英文出版,小说多篇被改编成电影《工地上的女人》等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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