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半书评|在纷乱与虚无中自我确证——评吴昕孺长篇小说《千年之痒》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在纷乱与虚无中自我确证

——评吴昕孺长篇小说《千年之痒》

 

杨玉双  晏杰雄

 

人全身的细胞每七年会累积完成一次新陈代谢,似乎给人一种从肉体到精神经历衰竭到新生的错觉,人们称之为“七年之痒”。一个人当然不可能活过千年,《千年之痒》中的“千年”指的是“千禧年”,小说在新旧世纪之交的背景下,、青年到中年的人生图景,所谓新旧交替的千年在作家看来只是一个“时间的游戏”,“时间把生命流程分割成节断,心智却在不确定中设法寻找着确定。”无论是生日、节日、周年庆、千禧年,人们总是通过纪念的方式赋予特定时间以特殊的意义,通过赋予时间意义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因为人一辈子也许只能经历一个千禧年,而把人的一生放置在亘古的时间跨度里,这些时间结点无一例外地转瞬即逝,化作和分、秒相等意义的单位符号,作者把小说的时空背景安置于这个“上帝的圈套”之中,让人物在纷繁复杂的物质世界中经受“千年之痒”的考验,将人之存在放置于人生的理想与困境的矛盾中考察,营造人物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内在深层冲突,从精神层面书写个体对于存在的觉醒与意义的追寻。

 

一、虚无困境的面临

 

史铁生说人生有三层无法逾越的困境,比如对生老病死的恐惧、比如与生俱来的孤独、比如无休无止的欲望,它们为人生的虚无感提供了背景,虽然理想为人冲破困境、反抗虚无提供了动力和目标,但理想和现实的距离终究是遥远的。作家在现实层面以物质世界对个人理想的侵略、腐蚀,为人生的虚无提供背景和依据,将自己那一代知识分子再熟悉不过的时代氛围融入小说人物的人生背景中,写出了一代人的迷失、堕落、怀疑、觉悟等共通的文化心理,并为个体的存在意识浇筑了一层时代历史的沉淀。人物塑造上,小说塑造了各具代表性的人物群像,主人公乌去纱对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从表象走向真相的认识,从相交多年的良师益友到同床共枕的女人,通过人物前后形象的巨大落差给乌去纱带来巨大的心理落差,从而在现实层面为乌去纱设置了多重交叠的认知危机。除了外在的时代与现实因素,小说还叙述了一个没有占太多笔墨的寻找吴盈盈的故事,这条叙事线独立于小说的叙事网之外,虽然没有成为他生命最明显可探的主题,但却成了一个疙瘩一直存在于人物的精神内核中,从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人物的命运走向。

首先,作家将人物放置于新旧交替、破旧立新的文化空气下,为价值真空、理想失落的知识分子精神危机提供背景。这一代人见证了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经历了高考制度改革到私有化改革,代表了最后一代国家分配的专业人才,和第一代投奔市场经济的弄潮儿,在中国社会开始走入全面的市场化和世俗化后,知识分子开始分化,其中一部分下海经商,一部分仍然投身于各行各业的文化事业中。他们在90年代赶上了新旧思想杂交的文化热,社会中弥漫了各种破旧立新的文化思潮。小说用一群时代的热血青年举证了世纪之交燥热的文化心理,大学文学社的青年先是高举朦胧诗的旗帜,将北岛、舒婷推入神坛,后来又主张用现代诗打倒朦胧诗,高喊“打倒北岛”的口号,作家借人物之口讽刺了这些所谓的文化新人,展现了特殊年代里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表达了对流于形式、虚于内容的浮躁思想的怀疑。此外,市场经济的全新价值尺度冲击着这一代人从小耳濡目染的价值观,“金钱这个曾经的禁忌却成了‘第一推动力’,无孔不入地浸润着庞大的社会机体和人的心灵,昔日的偶像被炸毁了,一度深植不移的信仰坍塌了,曾经信守不贰的价值观骤然间变得那么可笑、黯淡”。曾经被乌去纱视为良师益友的鲍容楠和鞠安仁,一个钻了市场经济的空,一个彻底背弃了精神世界的理想,迷失于金钱和欲望之中,他们代表的是曾经的理想主义者在物质世界诱惑中的堕落。

其次,围绕乌去纱展开的多条人物线在不同层面为虚无的确立提供依据,在人物群像对矛盾冲突的推进中,扩散表象与真相交叠的叙事张力,将一条缓慢平稳的以乌去纱为中心的人物主线纳入跌宕起伏的多层冲突中。小说在乌去纱的周围,安排了鲍容楠、鞠安仁、尚能、周万年等人物,每一个人物对于乌去纱的影响和意义都不同。鲍容楠是发掘乌去纱这匹千里马的伯乐,即使被揭露出私自克扣投稿人的部分稿费,乌去纱仍然感念他的知遇之恩,后来乌去纱在《南方卫生报》工作,鲍容楠表面上想要帮助乌出书竞争职称,实际上是造假书刊号坑钱的把戏,乌去纱这才看到良师益友的表象之下掩藏了一张利欲熏心的嘴脸;鞠安仁本是乌去纱眼里真正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写照,曾经在河边吟诵《离骚》的他,却学生,走向人性的丑恶面;众星拱月的大众偶像尚能,这个有自信有能力、正能量充沛的年轻人,最后却因为爱情而自杀;周万年在大学毕业后从商,乌去纱本来没将他视为真正的朋友,但最后却证实他对自己是真正的推心置腹、以诚相待;昌静在恋爱时对乌去纱关怀备至,婚后却变得愈发不通情理,甚至一度沉迷于虚幻的网络之中。小说通过多条人物叙事线编织了包裹于乌去纱人生的层层面纱,在笔者看来,乌去纱这个名字本身也许隐含了一层揭开人生面纱、还原人生真相的意味,当人物最终都走向表象的尖锐对立面,当真相最终一一呈现于乌去纱眼前时,理想与现实、人性的善恶、婚姻与爱情的另一面展现在乌去纱的认知里,表象与真相的冲突让人到中年的乌去纱陷入自我怀疑,将其推入现实层面的虚无感之中。

小说还设置了寻找吴盈盈这条深层线索,在“寻找眼睛”和“找不到”的矛盾困境中为人物精神层面的虚无感寻找内在逻辑。“楼上那双眼睛”不仅是整个故事、甚至故事中故事的源头,也牵起了乌去纱命运的线索。一方面,这双眼睛开启了人物自我存在意识的觉醒和虚无感的萌芽。对于少年的乌去纱而言,他本来坚定地相信楼上的那双眼睛凝视的对象是自己,存在的“意义”通过那双眼睛得到了“确证”,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对于那双眼睛来说,也许和瘸腿的飞鸟、玉兰树上的树叶、山坡上的仙人掌一样毫无区别,也许还等同于“虚空”,甚至是“虚空中最为虚空的那部分”的时候,年少的乌去纱第一次出现了人生虚无感的认识危机,“一双本来应该证明自己存在的眼睛,却在证实着自己的虚无。”如果眼睛所注视的对象不再只有自己,存在不再得到确证,他也只是一个混杂于无数泛泛的一般对象之中“没于世界的存在”。另一方面,追寻楼上那双眼睛是人物最初行动的全部理由和内在动力,也让人物在寻而不得后陷入精神困境。乌去纱找了吴盈盈很多年,每次都阴差阳错地错过,“他像在水里捉一条鱼,不停地捉,却总也捉不到”,作家在这里将“捉不到”这个结果和“鱼”这个理想目标之间的矛盾设置为贯穿人物一生的精神困境。小说耐人寻味的结局又再一次将人物推入虚无中,小说的最后,乌去纱终于找到了吴盈盈,然而这个让他惦念一辈子的人,却完全忘却了他的存在,在那双眼睛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印记,年少时在眼睛里求证的存在再一次被否认,一句“你有病”如当头棒喝将乌去纱从虚幻中敲醒,人物和故事本身都再一次落入无边的虚无之中。

 

二、存在意义的追寻

 

面对人生现实和精神层面的危机,一个乌去纱式的理想主义人物应运而生,作家通过乌去纱这个人物无限地接近理想之境,但这里所表达的理想并没有和一个宏大的历史主题相连,也不是一个具体实在的终极目标,而仅仅在于书写个体在时代洪流中对个体存在意义的追寻与求证。“一个世俗社会的来临,总是伴随着一场深刻的精神危机。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个人如何获得生命的意义,重建人文关怀以及坚守理想主义的立场,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关切的中心问题。”出生于1967年的作家吴昕孺,将自己的两个名字——吴新宇(本名)和吴昕孺(笔名)都放进小说故事中的故事《楼上那双眼睛》里,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在乌去纱的形象中注入了20世纪末知识分子的灵魂,将反抗虚无主义的共同文化心理作用于乌去纱的人生,赋予了乌去纱一个反抗虚无的人格,在怀疑中追寻存在的意义。小说实际上指向了一个人类普遍性的哲学问题:生命究竟有没有意义?史铁生在《病隙碎笔》给了自己的答案:“有。因这疑问已经是对意义的寻找……建立意义,与对意义的怀疑,乃一事之两面,但不管哪面,都是人所独具。“如果说对意义的怀疑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意义的确立,那么无论是现实层面对人生真相的怀疑,还是精神层面对理想与自我的怀疑,其实反过来也是对存在的探索与确立的过程,乌去纱在少年的玉兰树旁,在楼上那双眼睛里,第一次出现对自我存在的怀疑,这里虽然是虚无意识觉醒的开始,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存在意识也在此确立。一切故事缘起于楼上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和乌去纱之间的联系在冥冥之中为故事牵起了一个诗意的开端,作家安排“寻找眼睛”作为贯穿他一生的内在线索,试图让乌去纱跳脱出现实世界的庸俗,从寻找“眼睛”到“寻找”眼睛的转变,影射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在世俗社会里的对存在意义的追寻,发出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之音。

小说将人物放置于日新月异的时代交替背景之中,以人物精神世界的“不变”来应对大环境的“变”,从而在复杂的物质世界中保持精神世界的笃定,以此来抵抗虚无。作家并没有为主人公乌去纱的人生设置激烈的矛盾冲突和高潮、低谷,和周遭人更加戏剧性的人生相比,乌去纱的人生似乎平顺乏味得不值一提,乌在高考失利错失梦想中的北京大学后,没有选择复读,而是顺其自然地接受橘洲师范大学的录取;在写信给吴盈盈却没有得到积极回应继而失去联系后,他也没有立刻回高中学校打听吴盈盈的消息,而是把它藏在心里,自然而然地同昌静认识、相恋并结婚;在与昌静的恋爱与婚姻生活中,两人出现了很多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婚姻一直没有破裂。虽然这种顺其自然的人生轨迹亦有无用功的“随波逐流”、甚至对现实世界的妥协沉沦之嫌,但作家巧妙地以周遭人的人生之“变”来对比关照乌去纱人生的“不变”,他没有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在昌茜、宋小卫、李美超三位女性面前,经受住了肉体的诱惑和精神的动摇,没有在名利、金钱、欲望中迷失自我。不同于鲍容楠、鞠安仁在“随波逐流”中的“沉沦”、以及尚能在“乘风破浪”中的“上升”,他没有将“沉沦”和“上升”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二元对立来看,而是倾向于平衡两种人生,在“随波逐流”和“乘风破浪”有所选择和取舍,所以乌去纱的人生轨迹并不是毫无选择地接受、顺应命运,与其说是消极地回避困境,毋宁说是接受困境、顺其自然的结果。作家没有刻意制造戏剧性矛盾冲突来塑造理想主义典型,虽然在浩浩荡荡的生命之河面前,乌去纱并不像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卷起裤腿、激流勇进,奋起吹响理想的号角,积极展望“即将到来的日子”,而是让乌去纱在现实世界的侵扰下,得以避开物质诱惑、抵制灵魂的堕落,在日新月异、变幻纷呈的现实世界中努力守住一方精神领地。

作家将“楼上那双眼睛”安置于乌去纱的精神世界中,从而将人物从庸俗的现世中超脱出来。小说从第一章乌去纱与吴盈盈眼睛的相遇讲起,高三的他日复一日在课间独自依偎在玉兰树边,她从教学楼上向下张望,他以为她的眼睛只看向他,并在那双眼睛中找到自己,这双眼睛启发了乌去纱自我意识的苏醒,开始思考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确立了这双眼睛从属于吴盈盈到属于“我”的存在意义,他深切地相信自己与这双眼睛之间有某种“内在的联系”,两者注定“绞缠”在一起,“不可分割”。然而,这个诗意的开端却在乌去纱命运的拐点处走向了庸俗。大四那年,乌去纱写了一个以自己和吴盈盈为原型的校园爱情故事,投稿到《知心人》杂志并成功发表,文章的发表让乌去纱在学校小有名气、顺利毕业,并在老师的介绍之下顺风顺水地找到工作,也就有了后来的故事。戏剧性的是,乌去纱原本是以楼上的眼睛为灵感写了一个自传式的故事,但编辑鲍容楠觉得这个故事太过平淡,没有商业卖点,在鲍的建议下文章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加入了污秽不堪的人和事,一个本该纯净美好的爱情故事变成一个掺杂家庭伦理、社会道德的都市故事,这个故事中的故事作为人物命运相互牵绊的交点,最初承载着乌去纱对吴盈盈的心意,却在主人公的命运拐点处写下难看的一笔。《万寿寺》的结尾,故事里外的人都不得不离开长安城,离开那个“诗意的世界”而回到“此生此世”中来,所以“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而《千年之痒》在这里阻断了诗意的延续,打消任何在故事中沉溺于美好假象的念头,让现实世界在一开始就从故事表面的面纱中浸透出血肉。文章的主人公昕孺变成了吴新宇,盈盈变成了刘多娇,从乌去纱心里的“理想人物”变成“俗世中人”,成为一个与自己、与吴盈盈无关的故事,“所有组成命运的元素”在文字的改变下都变得截然不同,这里暗示了现实对于精神世界的侵扰无可避免,但乌去纱没有让盈盈出现在这个“世俗”的故事里,实际上是将自己与盈盈从故事中独立出来,从世俗中逃离出来,吴盈盈的形象从故事走入故事中的故事,再从故事中的故事走出来,“她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双眼睛,有时仅仅是一个名字。”吴盈盈和她的眼睛在乌去纱的认识里逐渐分离,有时合而为一,有时独立分离,一个具象的人慢慢被拆解为抽象的存在,那双眼睛脱离于吴盈盈本身成为时间和空间里恒定的存在,不会随而转移,它不再属于吴盈盈,而属于乌去纱。

小说在从结果到过程的转变中追问人之存在的意义,从对寻找“眼睛”的坚持,到执着于“寻找”眼睛的转变,体现了小说在生命过程中求证存在意义的价值旨归。“理想主义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在于意义的确证……当意义的呈现从终极目的转向实践过程的时候,当目的被消解而过程被空前地凸出的时候,理想主义终于立于不败之地。”在乌去纱寻找吴盈盈未果后,“鱼由行动的全部目的变成了一个单纯的理由。以前,直欲通过‘捉’而得到‘鱼’,到后来,变成了通过‘鱼’来引起‘捉’。只要‘鱼’在,‘捉’就不会停止。”而对于“捉”的执着,“仿佛一条河流,自从拥有一个源头,一路流下来虽然断断续续,却始终不曾断流、干涸,消失于鲁莽浇薄的荒野”。河流的断断续续在于人生的不圆满,现实中,一些理想主义者对于目标、对于理想的实现过于执着,这样纯粹的目的论者容易因为理想的失落而走入极端,在精神上陷入虚无,最终“消失于荒野”,而乌去纱承认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多次寻找吴盈盈未果后坦言,自己本就没有报什么找到吴盈盈的希望,也没有因为找不到而流露出失落和失望。虽然已经预言到“捉不到”的结局,但乌去纱仍然坚定地实践着“捉鱼”的“过程”,作家在这里将“找不到”这个结局和“寻找”这个过程隐喻为命运的结果和生命的过程这一矛盾体,而对“眼睛”的坚持转变为对“寻找”眼睛的执着,消解了这一矛盾,寻找的过程本身就获得了人生意义的确立。

《千年之痒》这部小说的细枝末节很多,有一些没有说完或者似乎没必要叙述的故事,故事的主线相较之下显得不那么鲜明、流畅,实际上,对于小说主线和支线的安排,作家显然有自己的考量,吴昕孺自己曾表示:“我任性地在这部小说中,留下了大量看似与主题无关的细节,也任性地不让任何一个故事成形。我希望它们永远处于孕期,永远待产,永远具有各种可能性。“这可能性正是吴昕孺对自己个人特色的坚持,小说以平实的笔调讲述了人物从少年迈入不惑的人生历程,没有为人物安排现实世界中强烈的矛盾冲突。正是通过这些细枝末节的参与、对照,让主人公乌去纱在与他人的交集中成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同时让“寻找眼睛”的主线在故事中若隐若现、扣人心弦,“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吴昕孺让人物在精神世界中完成怀疑、矛盾、追寻、成长的过程,这是吴昕孺以自己的方式对于人之存在的思考与追寻。

 

 

参考文献:


①②张小可:《文学的情结与世纪末心理——从另一个角度理解90年代文坛》,《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8年04期 

③⑥:《在诗意与残忍之间》,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第50页、第52页。

④史铁生:《病隙碎笔》,北京:中国盲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51-页、第152页。

⑤:《·万寿寺》,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62页。

⑦吴昕孺:《〈千年之痒〉的前世今生》,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格桑花开”。

⑧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北京:三联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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