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雪听说，沈丹洵恋爱了，和周骁。
她自以为是与沈丹洵关系要好的，可这件事情她硬是没透一点风声给自己。
她从冉曼那里听到的时候，甚至在想沈丹洵是不是故意瞒着她。
不不不，青雪想，她可能是忘记说了，又或者没必要，或许她害羞了，也有可能冉曼的消息出了错。
她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想起冉曼惊讶的表情。她蹙起眉头和瞪大眼睛：“你竟然不知道？5班的，沈丹洵难道没有告诉你？”
不像是假的，一点不像。
那沈丹洵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青雪翻了一个身，对着墙壁。她被沈丹洵的隐瞒弄得惶惶不可心安，现在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她看见被月光照着的惨灰色的墙面，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住着的那间破旧的灰色厂房，厂子迁了以后就被简单打理，最后成了廉价的住房，里头搅和着贫瘠的光线，以及青雪在这个世上最初的几年。她想起那儿，廊子上常有裂缝，她和伙伴用手扳开可以看见里面的砖头，颜色并不比外面的新上多少，就如同今夜的月光打在墙上的那种沉压压的灰，青雪称之为惨灰的灰。
记忆到这儿开始躁动， 青雪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但是适得其反，越来越多的东西像潮水一样扑来。她想起一条覆满五彩佐料的鱼睡在盘子里……想起母亲的尖叫和一些碎掉的碗……想起以前一位手老是出汗却又喜欢挽着自己胳膊的女伴……想起高一时沈丹洵指着语文书大叫：“氓这个贱人！！要是老娘不扇他两耳光再踹他几脚！切！”真是畅快淋漓的表达啊。外面的月光亮了点，她又翻了个身。
她想起周骁，与她从没有打过照面的周骁。
她不该想起他，不论他是不是沈丹洵的男友。但无法抑制，青雪感到既羞耻又兴奋。
她从沈丹洵那儿听说他，第一次是他打架，后来有了更多，他的成绩，他的帅气，他的绯闻，他的家庭，方方面面。
“沈丹洵恋爱了，和周骁”冉曼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我那个时候就该明白的，沈丹洵喜欢周骁。青雪想，又在心里肯定了一遍——毫无疑问。
青雪想起半期的时候，自己在年级红榜上看见的那张照片，一张埋头在阴影中的侧照，看不真切，但不影响青雪对他的印象。青雪在夜里能回忆起那张照片，她能够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勾勒出周晓的鼻子，眼睛，嘴唇的形状——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从嘴唇、从鼻子里缓缓溢出来的温热的气息，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脏温和的跳动，伴随着新鲜血液的流动……她想起一些周骁的故事，这使他那么真实，仿佛就在青雪身边鲜活地存在着，甚至还能听见他轻轻的笑声，那样触手可及。
“沈丹洵恋爱了，和周骁”
这简直像是魔咒一样！青雪的思绪有那么一顿，什么鬼！青雪又回到沈丹洵身上，她感到不舒服，沈丹洵的刻意隐瞒让她紧张。胃里如搅着似的一阵一阵微微抽痛。青雪蜷起身子，心仿佛也随着动作蜷了来，带着令人不耻的瑟缩，臌胀地痛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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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去办公室的路上青雪走的很慢，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步子览过一块又一块重复的地砖。不会是好事，她肯定地对自己说，不是好事，我能感觉到。而且，多半与沈丹洵有关。
刚才在教室，沈丹洵坐在自己旁边，细声数落着周骁的不解人意。在青雪看来，这简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如此，自己还是仔细听着，正如同一个完美的倾听者，表情和接话怎么样都无可挑剔。
“青雪，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声音从头顶传来。
沈丹洵的话突然顿住，抬起眼来盯着着说话的那位，轻轻抿着唇。
“我吗？什么事？”
来人飞快地瞟了沈丹洵一眼，语气有点犹疑：“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去了就知道了。”
青雪站起身来，忽然明白了什么，也回头看了沈丹洵一眼。她的唇抿得更紧了，苍白的颜色由里向外变粉。
像花朵一样，青雪想，渐开的花朵。
可是花朵为什么不开呢。青雪希望沈丹洵能对自己说些什么，请求，撒娇，威胁，什么都好——老师大可能是要询问她和周骁的事啊，为什么不让自己替她保守秘密，替她掩护呢——所谓朋友不就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开口呢——啊，是这样的，沈丹洵到现在还没有告诉自己她和周骁的事，约会之类的也尽量躲着不让人看见。尽管青雪自己从她平常的讲话中已经对事情一清二楚——可是她为什么不坦白呢，对是朋友的自己也不说么——她是以为我已经明白了，还是仍然不肯告诉我呢？
青雪的目光似是凝滞了一会，在等什么。然而很快，桌椅拉开发出尖锐的叫声。沈丹洵什么都没说。青雪轻轻垂下眼睑，背身离开了教室。
经过5班的时候，青雪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教案门紧闭着，老师似乎是在拖堂，为了不被打扰，连窗户都关着。玻璃上映出走廊上的青雪，黑长的直发，厚重的刘海压下来，脸显得苍白而瘦削。
青雪复又低下头往前走，她一直都明白自己不够好看。至少，至少脸上还得有些肉才行啊，她想，可是好像从小就这样，无论如何怎样吃都无济于事的体质。
青雪在看到周老师脸上的肉时，内心涌起了某种强烈的，不可名状的情感。
和自己恰恰相反的老师——脸能肉成这样也是一种能力啊。
“周老师。”青雪喊道。
周老师抬起眼来看了一眼青雪，事实上青雪并不确定她是否真地看了自己，她脸上肉太多，眼睛又太小。
“青雪啊，”她把声音拉得又长又扁 “老师也不绕弯子，沈丹洵和周骁，你说说，怎么回事？”
果然。青雪眉毛轻抬，做出一副像是不解又像是了然的模样。
“老师我……”
“青雪，”周老师打断自己的话，“你一向是个明事理的学生，学习也不错，我们老师都很放心你。你也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沈丹洵和你关系好，我明白，可你不要包庇啊，你作为朋友更是应该和老师一起，防止她走上歧途。你看，我这刚听到风声……”
青雪看着周老师的一张嘴开开合合，零零星星的口水沫溅到办公桌上，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周老师的脸上架着一副瘦弱的眼镜，细胳膊瘦腿的，与其说是“架”，不如说是“被撑着”。她盯着那副眼镜出了神，看着它伴随着老师面部的肉运动着，担心它在某个不经意间散了架。
老师您这是何必呢，就算我说没有这回事您也不会相信吧？内心已经认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找人来问？好找个人来承担对沈丹洵的不满吗？嗯……沈丹洵她，到底什么意思？如果是周骁在这儿呢？如果是周骁，他会怎么做？
“……明白了么，青雪？”
陡然听到一个疑问句，青雪愣了一下。游离天外的自己像突然被吸进黑洞，急速的眩晕和猛然提起的心脏，短暂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被周老师盯着。看得很清楚自己是确实被盯着。
“啊，嗯。”她含糊地回答。
周老师似乎有些不满，皱着眉头，“那么……”
“老师！”青雪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听见声音从喉咙发出来带着轻微的颤抖，她顿时有点后悔。只能这样了，青雪想。她极力保持着刚才的音调，说：“老师，我不知道。”
周老师没有出声。眉头锁着一直没有松开。青雪觉得脚底有着细细密密的酥麻感一直传到头顶，哎，老师，就算像刚才那样唠叨唠叨也行啊。
半晌，周老师终于开口，“好吧，青雪。你去上课吧。”
“谢谢老师。”
青雪如获大释，甚至在临走颇为感激和恭敬地鞠了一躬。
她走出办公室，深吸一口气。
周老师相没相信，她并不介意。沈丹洵，她在内心轻轻地、甚至是温柔地说，我并没有暴露你和周骁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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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冉曼和自己成为朋友看起来是那样理所当然。
冉曼挽着青雪的手臂去上厕所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沈丹洵。
青雪犹豫着是不是要打招呼，然而沈丹洵却刻意别过头去，嫣然巧笑地对着他人讲话。
竟然没有感觉到尴尬。青雪把卡在喉咙的声音默默咽下去，那一瞬间她与沈丹洵擦肩而过，沈丹洵的长发轻轻地扫过她的胳膊，带来微微的酥痒。
她的头发那么长了，青雪想，高二那个时候才齐肩呢。
青雪想起高二，像是多雾的夜晚里天上的月亮，格外地遥远，又朦胧得过分。沈丹洵对自己的疏远突如其来却又好像有迹可循，她在某一个下雨的夜晚里打电话给青雪，好像在大叫着责备自己，又好像在哭。雨声太大,青雪听得并不不真切，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并且觉得就算自己说了什么沈丹洵也不会听，也听不见。于是当时她什么也没有讲，直到最后电话被挂掉，斑斓的屏幕渐渐暗下去。
青雪躺在床上，狂乱的雨打在玻璃上，她有点不安。
无论什么事情，明天到了学校再和沈丹洵好好讲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接下来沈丹洵长长的病假，以及后来她刻意地疏远，让青雪再没有机会搞清楚事情。
“什么啊，沈丹洵好傲啊！”冉曼细小的抱怨声传来。
“嗯？”青雪回过神来。
“你都不怪她啊？青雪？她故意的。”
“啊，没什么。”
“哎，你倒是大方。高二那时候明明不是你的错……”冉曼的声音越来越小。嘣的一声厕所的门关上，冉曼的话到这里也没了下文。
青雪有些发愣。什么我的错？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不往下面讲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周骁也知道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讲了啊！！！
青雪的嘴唇微张，想要发问，最终又作罢。她盯着面前灰色的厕所的门板，上面被不知名的人写上一些东西如——“喜欢蒋杰飞”“YDC LOVE JTT”“全职王道”。
她忽然有些焦灼，翻遍了身上的口袋想找出一只笔来。
尽管以前自己总觉得这样不文明，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急切地想要写些什么。
写些什么？“沈丹洵对不起”？“我喜欢……”
算了吧。青雪对自己说，算了，况且也没有笔。
她微微低下头来，冉曼的催促声在外边响起。
“别催，我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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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礼堂里人声鼎沸，哭声，笑闹声，信誓旦旦的承诺声，还有因为毕业而无所忌惮的情侣们甜密地站在一起，接受着他人或惊讶，或调侃，或祝福的话。
老师不再管那么多。他们看着满礼堂的学生疯闹，像奋力扑腾着翅膀的鸟群，在这个毕业典礼结束后，从这个礼堂大门里走出去就奔向他们的天空。
冉曼轻轻地拽住青雪的手，泪眼盈盈，斜射的阳光晕在她的脸上那样好看。
不只是她，整个礼堂里的所有人都在这片光影里显得无比柔和动人。
青雪望着人群，忽然想拿面镜子来，仔细打量这样的自己，看看是否也足够美丽。
应该也是的吧。青雪想，尽管自己才哭过，眼睛有些肿。但上天怎么能够容忍有人在此刻不美呢？
青雪微微弯起嘴角，她回拽了一下冉曼，说“诶，别哭了。丑死了。”
冉曼吸吸鼻子，眼眶里还含着泪水，她笑了笑，点着头说，：“嗯，又不是不能见面了。暑假的时候再联系就是。”
越过冉曼，青雪看见沈丹洵向自己走了过来。
“青……”
“沈丹洵，毕业快乐。”青雪微笑着抢过话来。
沈丹洵愣了愣，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笑起来，轻点着头回道：“你也是。毕业快乐。”
典礼结束了。青雪拉了拉冉曼，说“散场了，走吧。”
她看向窗户外面的天空，学校对面的山头上方有着大片的火烧云。青雪想起小学语文书上，专门有一篇讲火烧云的课文，当时自己在课文的插图上画了许多小人，站在红金色的云朵上耀武扬威。
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呀。
青雪晃了晃神，紧接着嘴角咧开，像只柴郡猫那样，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
经过教学楼的时候，青雪的脚步顿住了。
“怎么了？”冉曼问。
“你带笔了吗？”
“什么？”
“借我支笔！”
青雪攥着冉曼的笔，步伐轻快地奔上教学楼。三年来青雪从未如此用心打量过这栋楼，她奔跑得很快，却比往常看到得更多。扶栏上老旧的漆色；地砖上隐隐的波浪的纹路；夏日里新生的小蜘蛛在拐角处结的稚嫩的网；楼外的树上并排停着麻雀们好奇的打量和欢快的叫好；远处的天上是大朵大朵的火烧云。
“你要去干什么？”冉曼在楼下大声地喊着。
轻车熟路地拐到三楼，青雪从走廊里探出头来，笑着向楼下喊道：“我去告白！”
“啊？！——喂！青雪！什么啊？楼里没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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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青雪手里拿着笔，竟然有些抖。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鼻孔里全是厕所消毒水的味道。
稳住，稳住。青雪对自己这样说。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后一天了。怎么样都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
屏住呼吸微微下蹲，青雪一边写一边想着如何落笔才能使字写得好看。右手不自觉地变回了正确的握笔方式，也没觉得别扭。
一笔一划严肃而认真，比自己的呼吸还要更小心。
“沈丹洵，对不起。”
跳一行。
“周骁，我喜欢你。”
高考时涂考号也不过如此了。青雪笑了笑。她看着门板上的字，横看竖看，想了想，复又加了一句：
“你们再见。”
青雪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初夏的风把她的头发和刘海扬起来。冉曼还等在楼下，她笑着对青雪招手，
青雪拢了拢头发，笑着向前方走去。
周骁，我听说过很多你的故事，如今我将要离开，而它们都要留在这扇门上了。
再见，沈丹洵。
……再见，周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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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