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经济自由与经济民主是一回事吗?
方纳:这要看你用的自由定义是什么。经济民主作为经济自由的概念之一,在美国历史上曾经被那些对自由市场式的自由定义持批判态度的人提出来。自由市场定义把社会看成是竞争性的个人的组合,把自由看成是放任所有的个人在没有外界干预的情况下自由地追求他们的经济目标。经济民主对自由的定义是在影响你生活的经济决定中个人应该有一个有效的声音。今天,在全球化的经济中,经济民主的问题成为重要的议事日程,但定义起来却更加困难。在目前的世界上,基本的经济决定是由超国家的体制,如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做出的,而在这些组织的决定过程中,并没有任何民主的参与,它们做出的决定却影响了全世界千百万人的生活,这种情形下的经济民主的内容是什么?我认为,在二十一世纪的议事日程中,经济民主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所以如何评估经济民主的问题将是我们在新的世纪中必须探讨的问题。
王希:汪晖教授,,很少谈论经济民主。方纳教授在一九九四年的一篇文章中曾指出,美国存在着一种悖论:。在最近的中国知识分子辩论中,经济民主也是一个争论的议题。你对经济民主如何看?在目前中国的背景下,提倡经济民主的人对这个词的准确定义是什么?
汪晖:在我看来,提倡经济民主的人的想法是想利用这个思想来挑战肆无忌惮的私有化过程。因为在中国,,拥有权力的人能够将他们的权力转化为财富。这种转化后面还存有一种理论设想:即待私有化的过程结束后,权钱结合的群体将名正言顺地强调财产的私有性,并要求法律对私有财产的无条件的保护。如我刚才强调的,这个财产转换的过程并不是民主的。另外,,农民处于最无权的地位,,没有强有力的声音,他们的利益总是首先被牺牲掉,所以,。
王希:这与方纳教授刚才提到的国际经济层面上的情况很相似。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决定影响千百万人的利益,但它们的决定不受这些人的约束。经济全球化带来了世界范围内权力精英的利益统一化和稳固化,但与此同时,中国、美国和世界其他各地的大众却被强迫处于相似的经济阶梯的底层,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际经济中。他们在国内和国际经济决定中都没有平等的声音。我不愿把这种情形简单化,称其为“弱肉强食”,但那些拥有强权的集团决定了自由的内容和意义。在美国,,并有可能将辩论结果转换成为法律。在中国,如果有这种辩论,其结果如何转换成为法律和公共政策呢?
汪晖:当然,。我们也有,在理论上也是保障公民的权利的。我们也有法治体制。我认为,允许新的自由的理解得以发展和生长的空间不是完全没有,、经济和文化的广泛辩论在一定意义上也包含了不同自由观的辩论。就自由的实践而言,,。
王希:依你看,人民怎么才能获得你讲的“真正的权力”呢?法治体系必须留有允许人民组织起来的空间,这样他们的声音才能够得到公开,引起注意。,在过去这是一个长期受到集体歧视的群体。但他们有组织起来的“公共空间”,出版自己的报纸,组成自己的社团。这个组织起来的群众成为小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运动的基础。目前中国的农民和工人,尤其是下岗工人的组织空间何在?知识分子也许可以利用《读书》之类的公共平台发表不同的意见,这些意见是否对决策有影响是另外一回事,但工人和农民的渠道呢?他们如何参与公共政策的辩论和讨论?
汪晖:在过去几年,一些地方出现了社会抗议运动。这些自发的抗议是否能够合法化是问题的关键。如何合法化,应该怎么做,这当然不是一个抽象的自由问题,。
王希:我同意“合法化”是问题的关键。方纳教授在他的回答中也提到了这个概念。,要求自由是一个合理的要求,要求改善不自由的状况,也是一个合理的要求。合理的要求必须转化成为合法的要求。在这期间,。对于弱势群体来说,自由始终是一个有力的意识形态武器。黑人、劳工、妇女和印第安人都曾以自由是权利作为抗议旗帜,但是,在中国的背景下,要求自由是否可以被看成是公民的一种权利?
汪晖:从命题和口号上看,中国公民要求的可能不仅是自由,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他们还要求平等。但这种对平等的诉求本身可以视为对自由权利的追求。我记得欧洲启蒙思想的一个重要人物,也就是后来名声很大的音乐家门德尔松的父亲莫斯·门德尔松将平等的法律地位视为自由的核心。门德尔松是犹太人,他提出的平等自由观涉及犹太人在欧洲等级社会中的不平等地位问题。从另一方面来看,最近的讨论、批评和抗议对决策是有影响的。我认为思想界对贫富分化、城乡分化、区域分化和生态危机的讨论也产生了一些正面的影响。《读书》杂志和其他一些媒体有关三农问题、生态问题和其他问题的辩论都是学术性的,也就是置身于权力圈子以外的思想活动,但最终引起了社会的广泛注意,。
王希:所以,。
汪晖:辩论本身也许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样重要,但辩论与社会运动之间的互动却是非常重要的。在基层和地方,,,使自己的行动合法化。他们在这方面做得十分成熟老练,这种成熟老练很难视为理论上的创新,但终会促使我们思考这些社会问题。
王希:换言之,,这与不同社会阶层正在提出自己的权利诉求的运动是同步进行的。我们目前把一些主要的价值观都提出来了,与平等、正义和民主等比较起来,自由对普通老百姓是否具有同等的吸引力?
汪晖:自由当然是一个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价值观。它同时也是近现代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价值观。我曾经阅读过中国现代历史中出现过的各种大纲,包括苏区大纲,没有一个大纲不包含自由和平等的价值观。但是,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可能与美国人有所不同,中国革命的历史与美国革命的历史有着历史语境上的重要区别。近代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追求自由的历史。中国追求的自由与争取国家主权、赢得民族独立、摆脱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统治、将大部分人民从官僚资本主义的压迫下解放出来有密切关系。这种为自由的斗争也是一种为普通中国人争取平等的斗争,也是为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争取平等国家地位的斗争。我想说,中国人要追求的是整整一套具有现代意义的价值观,而不只是其中的一种。自由与民主、平等和公正是不能分离的。方纳书中有一节的题目很好,叫“自由的民主化(democratization of freedom)”,我非常喜欢。争取自由的斗争本身应该是对民主和平等价值观的加强,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