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辆车龄6年的黑色大众帕萨特，淹没在拥堵的高速公路的密集车流里，没有任何起眼之处。车上落了点灰尘，但对于出去跑生意两天七百公里的行程来说，也不算太多。驾驶座上是个四十岁的男人，好像已经等得有些烦躁。他随手打开了车载电台，调到某个FM。
正好是广告时间。短暂的“兹兹”电频音过后，一个激情澎湃的男中音抑扬顿挫地：
“现在立即前往展厅，拥有您人生第一辆路虎。”
八月底的傍晚五六点钟，暑气燥热尚未消退。“呵，北半球温带大陆性气候。”这个粘上了蜘蛛网的教科书词汇突然涌现到他的脑子里，尾随的还有一些泛了黄的中学时代记忆。是些同桌女孩、豪车梦想之类的通俗形象，可能就是广告里那辆路虎吧。车窗外的晚霞有些美，一条丝带似的展开在空旷的田野上。
六条车道外的世界看来一望无际，两道栏杆内的人群仿佛寸步难行。
他点了根烟，按下车窗，热气蹭得蹿了进来。随意地把胳膊搭在窗边，他陷入了一些情绪里，不多。
“热死了。”坐在他右后方的女人突然说了句话，语气有一些不耐烦，不多。
一些，不多，少许。这样的程度很妙，大概相抵于平日菜谱里柴米油盐的标准。
“哦，散散味儿。”他抬起眉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对着镜子里的人抱歉地一笑。
女人没再说话，平静地看着窗外的光景。霞光从她挺括的鼻梁和下巴处照出自然而柔和的阴影，是富态了些，不过也看得出年轻时应该算得上好看。搁以前她很讨厌他在车里抽烟，然而现在么——
“婚姻是和琐碎做斗争？”她心里暗暗地想，“那也都是年轻人做的事，疲惫才会战胜一切。”她并不感到烦躁，只是懒得开口，甚至都懒得拖动身上那条刚刚用来防御车内冷气的毛毯。
“你看你，裹着毯子倒说热。”他又对着后视镜带着笑意说了一句，摆出无辜的样子。谈不上指责，也谈不上宠溺，是一种家人才有的亲近。
不过女人依然没开口说话。电话响了，她从毛毯里慢悠悠掏出一只手来，按亮了屏幕。是她的弟弟。不等接，她心里就明白，一定是这刚结婚的人打电话来道歉，为的是弟媳前阵子做的一些不合礼数、家长里短的事情。
“…嗯我知道，不会计较的，还不都是你宠坏的？…可下次再这样我也不会轻饶她呀…哈哈，我内心强大？那可不，内心再没点儿世界，就没有自我了呀…哎，这你家的事情，倒吃亏的都是我了，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家才是家里人，你是外人嘛。”男人听着电话小声嘟囔了句嘴。
“老是这样，我真要成斗战胜佛啦。”女人又对着手机那头轻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没一会儿，她懒洋洋地把电话给挂了。
车载电台突然停了，这辆车陷入了安静。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一种奇怪的平静。没有人主动提起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问起，像两个人都接了那个电话似的。，又好像没有，只有外面那轮橘红色的夕阳，燃烧着，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她回忆了一会儿刚刚的电话。“斗战胜佛？”这个词也挺久远，突然被自己贸贸然说出来，心情竟有些复杂的疑惑。她想起自己读大学的那时候，二十年前吧，跟现在像是前世似的。那会儿世上的景是睁着眼不眨也看不完的，情绪是汹涌的海难以平息的，人是上赶着时间跑的，全都急吼吼的呀。
回想他俩在一起的过程，她总说也是结婚结婚一时脑昏，两个没头没脑青年凑了一对儿。“年轻的时候没法儿想四十岁的生活，真的没法儿想。一点头绪都没有。”有回她和十几岁的女儿聊天的时候这么说过。
“哎，刚刚他说他们最近去北京去了。”她终于和前面的人讲了句话，脸面向着窗外。
“可是现在北京都不像那会儿的北京了。那时候有好多四合院啊，路上还有很多捏糖人的。”不等男人接茬，她轻轻地、自顾自地接着说。
男人朝后视镜里的她笑了笑，笑里是包容。他想他或许明白的，即使这明白表达在了沉默里。
“最爱金曲榜，only my love radio，今天的歌曲是——”
“你把孤单消灭都消灭全都消灭，从张开眼一直到哄我入睡，黑夜白天听着你的最爱，only my love radio——”
坏了的电台不知怎么突然又恢复了声音。跟人不一样，这首十年前的歌，当然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谁还没个黄金时代呢。”女人在心里想着，“婚内斗争?别傻了。婚姻本来就是怀揣着各自的忧郁，一起对抗人生啊。”
他的一根烟抽完了。有只蚊子从窗口飞进来，他扔掉烟头，拍了个利落响亮的巴掌。途经长江大桥的时候，西边的江面平得像张宣纸似的，落日金晃晃的，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