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唐韵‖朱百强:短篇小说《槐林寺纪事(上)》(宝鸡)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槐林寺纪事

文:朱百强



              代序             

浅析“槐林寺现象”

我首先申明,这是一篇不是评论的评论文章。相信,看完之后大家就知道了。

前段时间在微信朋友圈看见过《槐林寺纪事》这个名字,昨天我又在微信公众号《家在宝鸡》逮着这篇小说的连载,一下子来了兴趣,一口气读了几个章节。然后,我把小说下载到电脑桌面,组合起来,形成一部完整的作品。并且,自作主张地进行了校稿,修订了个别错别字,很快传给《家在宝鸡》号主的父亲——做媒体的老乡申正,嘱他转给小说作者朱百强。申先生在转达感谢的同时,提出要我写一篇小说评论,到年底作者小说集出版时,可以放在书的后面。我嗫嚅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评论,尤其是给较出名的作家。我自认写不了小说,也写不了诗歌,只能写一些生活散文和心情随笔,根本不成章法,只是随心所欲地抒情和表达,纯粹是自娱自乐,上不了大台面。

这部小说,故事情节很常见,没有太大的起伏。但是挺耐读,乡村气息非常浓郁,揭示的主旨思想相当深刻。退休教师冯子善对槐林寺这个空心村极度担忧,欲重建村内原有的互助向善风气,进而引导纠正村人的追求和信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冯子善认为恢复唐代寺庙槐林寺很有必要,于是千方百计筹钱建庙,挨家挨户化缘讨钱、动员村中土豪捐款、偷取自己的退休金,等等。在这个过程中,形形色色的人跳出来,支持者、反对者、观望者,人性的复杂、多元、伪善等,在小说里展露无遗。申正说,槐林寺就是他的家乡,朱百强以他讲述的家乡故事为蓝本,经过合理虚构、提炼、延伸,创作出这篇小说,为读者呈现文学化的无处不在的 “槐林寺”。

小说语言朴实,叙述贴切,结尾皆大欢喜,照顾到各个层面的阅读体验需求。虽然面面俱到,但又不繁冗啰嗦。作者将每个角色的份量,以及出场次序安排得比较合理,语言符合人物身份特征,平实细腻,毫无夸张之嫌。对于小说,尤其是这种面向大众阅读的作品,我并不支持让读者猜测推理式的留白,毕竟,不是所有读者都有超强的想像力和故事接续能力。

申先生说,《延安文学》编辑老师在小说审阅过程中,特意删除了县长视察槐林寺时讲出的一大段话,意在为了给读者留一些想像和自由发挥的空间。我不太赞同这种作法,原因如上所述。

说实话,虽然槐林寺地处关中西府,但“槐林寺现象”处处存在,年轻人全都出外挣钱,留守村庄的几乎全是老弱病残,村子的心空了,没有精气神了,人与人之间距离拉大,多数人信仰缺失,“怪事”一桩接一桩。修建文化广场,意欲聚拢人群,拉近人心,构建和谐,官员的出发点毋容置疑,但这就跟恢复寺庙一样,到底能不能达到使人向善,使人互爱的目的,这真是个未知数。

我在坊间常常听到这句话:“根烂了!风气没法恢复了!”

我认为要让腐根复活,就得找出根烂的原因。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急不得!

最后,我建议小说末段可修改成这样:

一年后,槐林寺村南镇政府附近的公路边竖起了一块指示碑,石碑上镌刻“槐林寺”三个大字,大字下面还标出前往槐林寺的箭头。大家经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情景:一边是善男信女们在观音庙烧香拜佛,另一边是文化广场休闲的农村妇女们欢快地跳着广场舞。

据说,槐林寺村成了全县美丽乡村的样板。

                                        

                                              西安科技大学李强

                                                   2017年8月21日


初夏的一天,日头落山的时候,村子里忽然传来哭声,那声音撕心裂肺,似乎要把石头哭碎,谁听了都感到悲凉。有人跑到老宋家小卖铺打探缘由,老宋的大脑袋从窗口探出来说:“冯小阳死了。”来人唏嘘:年轻轻的娃咋死的?“不知道。”老宋望着发出哭声的方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老宋家的小卖铺在村子十字街口,四下里瞅,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村里人闲下来都往这儿凑,此处能听到很多信息,也能看到光怪陆离的世相。

没多大工夫,老宋家小卖铺前就聚集了一簇人,人们或蹲或站神色凝重,似乎等待什么消息。消息说到就到:冯小阳是从县城十二层楼掉下摔死的。

有人掰着指头算,截止闰六月,村里已死去八个人,其中年轻人有五个。李小兵外出钓鱼淹死,冯丁丁骑摩托遇车祸,贺小山玩游戏过劳死,胡小娜为爱情喝药……

稀奇古怪的祸事像呛人的雾霾扑向槐林寺,让人猝不及防,无所适从。或者说似乎有一股邪气侵入,不祥气氛弥漫整个村子。青年人刚刚进入社会就遭厄运,这是咋了?

 

第二天,还是在老宋家小卖铺前,人们才弄清冯小阳的死因。在城里当送水工的冯小阳和冯有万的小蜜有染,正跟那女人在床上亲热,冯有万突然回家,慌乱之际冯小阳披了毛毯冲向阳台,跨过护栏悬吊在阳台外躲避,不料楼下有人喊:小伙子这样悬着太危险,要不要打“110”啊。这一喊惊了冯小阳,他手一松就掉到了地上,摔得七窃出血。

“冯有万是冯小阳的本族叔父,叔父的小蜜他也敢耍?社会没谱了,乱成麻了,啥怪事都能发生。”村人议论纷纷。

冯子善是两天后才知道冯有才儿子小阳死讯的。他心想有才咋这么倒霉,腿被三轮车轧瘸,妻子患心脏病,日子恓惶,一只手伸出去恨不得抠六道渠,攒钱给儿娶媳妇,不料儿却上了黄泉路,叫俩口咋活啊!

冯子善决定去有才家看看,给小阳烧两张倒头纸,改天再随一百元干礼。村里过红白事,通常随礼三十到五十元,可他随礼一向比别人高,原因不是他家富裕,而是他要有别于村人。他是退休干部,有退休金。他似乎要用这种方式,弥补几十年没有帮村人的遗憾。儿子反对他出风头,认为这样剌激别人,别人会有看法。冯子善哈哈一笑:我做我的事,谁有看法,尽管说去。

虽然同为一个祖宗,且已出了五服,冯子善住村东头,冯有才住村西头,偶尔相遇,仅打个招呼,但冯子善知道,有才夫妻都是实诚人,勤俭持家,平时话语不多。儿子小阳比有才活泛,见了他爷长爷短,好似叫自己的亲爷爷。村里好多青年人见了老人不闻不问,手插在裤兜,头昂得老高,冯子善实在看不惯。

晌午时分,冯子善走出院门,先到老宋小卖铺买了几张麻纸,后一摇一晃往村西走去。阳光照在他的秃顶上泛着亮亮的光。经过冯有万家的大门时,瞧见有万那个瞎眼妈坐在门口石狮子旁边,两手捻着佛珠,干瘪的嘴念念有词,像是和尚诵经。老太太和村口皂角树一样,如今是槐林寺的寿星,她已九十八岁,双眼全盲,头发稀疏,脸好像晒干的丝瓜,但她牙齿好,饭量也大,常年不进医院。几年前,她患了白内障,冯有万开着小车回到村里,要接他妈去周原市治病,老人横竖不依,说不必给医院当摇钱树。冯有万拍着胸脯说:妈,咱有钱,十万八万掏得起。老太太依然不上车,固执地摇手说:颇烦颇烦,看不见心不乱。儿子到县城住洋房,她仍和儿媳王乖荣住老屋,犄角旮旯都摸得到,似乎全凭直觉。村里没有人和老太太拉家常,冯子善平日也不跟这个本家老嫂搭话,认为老太太糊涂了,和她说也是白说。但今天,冯子善从老太太面前走过,却听到老寿星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你咋不保佑小阳,他还小啊。看来,老太太知晓小阳的事了。冯子善心说,老嫂子没糊涂,心里非常亮清。

蹲在院门口抹眼泪的冯有才看见八叔来了,上前拉住八叔的手,将八叔领到自家房后的苹果园。冯小阳的灵堂设在果园的临时帐篷里。按照乡俗,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进家门的,他们的魂灵游荡不定,伺机报复,会给家人和村子带来晦气和灾难。冯子善看见,死去的冯小阳躺在一页木板上,脚下放着纸盆,两个年幼的外甥头扎白孝布,站在旁边东张西望,嘻皮笑脸。冯子善揭起苫在小阳脸上的麻纸,看到小阳的头被纱布一层层裹着,额头留有血痂,怒目圆睁,像战场上不甘心失败的伤兵。冯子善的眼睛有些发潮,他用一只手抚摸小阳的眉骨,合上了死者眼睛,嘱咐冯有才:穿寿衣时拆掉纱布,不能让他在阴间露丑。冯有才点点头。冯子善又回到冯有才的院落,安抚了躺在炕上的吴桂珍,唉声叹气,走出有才家的破门。

冯子善行走在被房屋挤兑的村街上,村子里此时没有一个人,惟有有万娘木偶一般坐在石狮旁发愣,看到此景,冯子善突然间胸腔收紧,泛起万丈酸楚。

几天过去了,冯有才还没有安葬儿子。

一个晌午,冯子善坐在院子的杨树下,像往常一样手捧《论语》读起来。尽管教了一辈子书,可前几十年当的是民办教师,家庭拖累重,除过教科书,冯子善没有读下多少书,完全是凭经验当教师。他虽然觉得自己知识贫乏,力不从心,但为养家糊口只好疲于应付。退休后一身轻松,有了时间,他忽然产生了读书的渴望,似乎要挽回年轻时的损失。他喜欢读传统文化方面的书籍。他让在省城师范大学教书的大儿子有贤带回《论语》《道德经》《弟子规》等,不但自己读的兴趣盎然,还强迫孙子阅读。他认为传统文化是民族之宝,是精神之源,要从小学习领会,方能吸收其营养精华。当然,他现在读书不是为补充知识,而是要感受传统文化之美,咀嚼其绵长的韵味。他认为这本身就有愉悦感,就是一种惬意享受。

忽然,一阵女人的恸哭扰乱冯子善的思绪,女人不但哭,嘴里还倾诉,说我娃冤枉,谁能给我娃做主呀。那哭声离他家愈来愈近。冯子善觉得颇烦,正要起身去关上院门,只见冯有才一瘸一拐搀扶着婆娘吴桂珍进了院门,嗵的跪了下来。吴桂珍一把鼻涕一把泪:唤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八叔,你可要为我家做主啊。

冯子善不明事由,顿感突兀,忙让这夫妻俩起身说话。冯有才俩口似乎没听见八叔的话,只是趴在水泥地上,面对叔父,像捣蒜似的咚咚咚磕头,好像把头磕烂,磕出血,才能感动叔父,叔父才会替他们申冤。冯子善说,你俩唱的是哪一出,我受不了你们的跪拜,快起来,快站起来。二人相互搀扶站了起来。几天没见,冯子善发现,五十二岁的本族侄子篷头垢面,眼窝深陷,头发几乎全白,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韩玉娥忙拿了两个小凳子让二人坐定,又倒了茶水递在他们手中。

冯子善咳嗽一声,激昂地说:有才谁欺负你了,咱冯家人不能饶了他。

冯子善底气何来?因为在槐林寺村,百分之六十为冯姓,十多年的组长都是冯家子弟担任,从没外人敢在冯家人面前造次。仅冯子善这一辈,就有亲兄弟四个,堂兄弟十三个,他排行为八。尽管在世的仅剩冯子善和堂弟冯子良,但冯氏家族的光焰依然不减。冯子善是现今冯氏家族中年龄最大的男性长辈,德高望重,有振臂一呼群山倒的威力。村里不管谁家过红白事均离不开他,离不开不是让他跑腿搬家伙,而是让他撰写各种文书,协调事务,起到定舵、督查的作用,什么事该干,由谁来干,干到什么火候,都是他说了算,有一锤定音的效用。可以说,他出场是瞧得起主家,是给主人赏脸抬价。当然,谁家若闹了矛盾,一般也少不了请他出面调解摆平。他手里仿佛有一把天尺,有一把裁刀,能把糊涂事处理得公平公正,把麻缠事割断厘清。

吴桂珍抽抽答答抹眼泪,一说话就噎得喉咙咕咕响。

冯有才把手里的水杯往地上一墩,用衣袖抹了把鼻涕,嘴唇颤抖说出找八叔的原委。儿子小阳今年二十岁,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养儿防老的事泡汤了,这件事像一把锉刀捅向俩口的心窝。他们寝食难安找原因,这怨谁?怨那个冯有万。从根子上说,不是冯有万养省城的洋女人勾引儿子,儿子能丢了命吗,肯定丢不了。他们觉得,冯有万要给他们个说法。冯有万执迷不悟,他家就不埋人。他们去县城找冯有万,冯有万早领着那妖精女人躲了,打手机压根没人接。他们找村长董文明希望他主持公道,董文明听了来龙去脉,两手一摊说:这是你们冯家的事,村上管不了,又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要把这事传出去,丢人现眼。吴桂珍呜呜哭了说,儿子都亡命了,我还顾什么脸,冯有万不要脸,我也就豁出去了。董文明说,这既不是刑事案件又不是民事案件,有万是县,住在城里,我能管人家?人家认我,我是他的村长,人家不认,我在人家眼里就是王八蛋。我这村长官小,你找大领导处理吧。有才夫妻不甘心,来找冯子善,希望八叔以其威望压压冯有万,让冯有万给个说法。吴桂珍两手膝盖上一拍说:八叔,我们无路可走了,你看着办吧。

冯子善问:你们要啥说法?

冯有才两口子胳膊撞胳膊,一个说你说,另一个说你说,有才拗不过婆娘,舔舔干裂的嘴唇,揉揉红肿的眼睛说:我知道,我儿躺下醒不来,我只有俩娃,女儿已出嫁,将来我们干不动了咋办哩?

冯子善脑袋嗡地一下,这不是挟尸索赔吗?他的手不由得在光亮的脑袋上摸起来,摸着摸着竟摸出一头冷汗。他知道,尽管冯有万是自己本家侄子,但不一定给他赏脸,买他的账。他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看不起这个靠钻政策空子,靠坑蒙拐骗发家的冯有万,而冯有万对他也颇有看法。平时来往不多,经济上从不打交道。他们两人看似见面打哈哈,一团和气,那是让村里人看的。现在要他做工作让冯有万拿钱,他的心里没底。但这是件棘手事,不赶紧说个眉目,小阳在果园就放臭了。有才两口子给他出了道难解的题呀。

冯子善挠挠后脑勺,试探地问:你们要多少赔偿?

冯有才望了一眼婆娘,伸出了三个指头。

冯子善说:三万?你们没想想,连董文明都不接这茬,有万能听我的话吗?

冯有才说:听,他决对听,鼻子压着嘴,他咋能不听。

冯子善心想,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件事国法用不上,只能依家规处理。可现在人人信钱,谁信什么乡约家规。不答应吧,怕有才闹情绪,答应吧,怕啃不下有万这块硬骨头。他不停地挠后脑勺,似乎主意全藏在脑后,一挠会挠出来。

冯有才见八叔非常犹豫,再次嗵的跪地上说:八叔,我磕这个头权当土里的我爸我妈求你哩。你再不管,我一头撞死在有万家石狮上。

冯子善睁大塌陷在松皮中的眼睛,摆摆手,自嘲地一笑:有万不一定听我的话了。如今狂妄的人太多,跌破良心道德底线,有几个人还听老人的话。

冯有才两口子不说话,只是哭。

冯子善看着有才夫妻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恻隐之心动起来,说:我尽力吧!

冯有才两口子千恩万谢之后,告辞而去。

韩玉娥说:现在冯有万成了大老板,张狂得要上天,连玉皇大帝都管不了他,能听你个倔老头的话,依我看,你应承的事难兑现。   

冯子善两手一摊说:我不答应,他们能走吗。唉——老冯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尽管答应了冯有才的请求,冯子善心里还是没多大把握,他怕冯有万不赏脸,造成尴尬。他处理家族纠纷碰过壁,曾让他很难下台。但他认为,应人事小,误人事大,答应的事不能食言,就得兑现。这是他做人的原则。

冯子善苦笑了一声,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寻找有万的名片。那个名片上印着有万的电话,他要打电话和有万约时间谈这件事。他记得几年前,在村口的皂角树下碰见西服革履的有万,有万先给他发了一支“中华”香烟,后从皮包掏出一个塑料盒,抽出一个白亮亮的纸片递给他说:八叔,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有事请联系。他乐哈哈的接过名片看,名片上印有仿宋的黑字,先是县、下来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下来是企业协会会长、下来是什么委员、会长,光冯有万就有十二个头衔。他笑了笑,讥讽说:怪不得你整天忙,你干的事多,咋能不忙。冯有万抹掉脸上的汗说:兼职多说明我吃得香,是红人嘛。当时他认为不会有事找有万,就把名片随意扔进桌子抽屉,眼下要用名片,却死活找不着。

这时二儿子有强打工回家,冯子善忙问是否有冯有万的电话。有强从裤兜掏出手机,翻了半天给他爸念了一遍,冯子善让写下来。有强便找来纸笔写了,接个电话走出屋门。冯子善拨打冯有万的手机,拨第一个手机号不通,拨第二个、第三个手机号都不通,便骂有万留的是骗人电话,走出了门。他搭眼望,瞎眼老太还在门前坐着,上前去问他儿的电话。老太太感觉有人来到身边,嘴唇仍在嚅动,冯子善叫了两声三嫂,老人这才说,是老八呀,啥事?   

冯子善说:我向你打听有万的电话号码,叫他回家说个事。

老太太脸上绽出笑容,说我儿的电话我咋能给你说,我给你叫他。

冯子善以为老太太和他开玩笑,心说你是个瞎子,还打啥电话。正在犯愣怔,老太太却从衣服口袋掏出一个老人专用手机,用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一摁,搭在戴耳环的耳朵边喊:有万,你回家一趟,你八叔寻你说事哩。手机里传来冯有万的回应:好、好、我后晌就回来。老太太关了手机,又恢复到了安详的神态。

冯子善看着老太太拨打手机稔熟的样子,颇为惊奇,哈哈了一声说:三嫂,你不简单啊,眼睛看不见,还能打手机。

老太太头一拧,颇为得意地说:我就不信,孙猴子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

果然,天快黑的时候,冯有万驾着奔驰轿车回到了槐林寺。他把车停在老宅子门口,提了大包小包东西回家和老娘打了声招呼,又手提一箱牛奶出门去冯子善家了。

冯有万一走进堂叔父家的院门就吼起来:八叔,你叫我有啥事呀。

冯子善热情地招呼本家侄子:走走走,进屋说。

冯有万看见八叔和颜悦色的样子,心想,老头子今天有啥好事要告诉我?便厮跟着八叔进了屋。

冯子善家是五间两层的楼房,这房子是十年前盖的。当时,冯子善没有像传统的关中农民一样,把房子按“一明两暗”来分隔,而是先走一步,让县城建局的工程师设计成单元式房子,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本着大客厅、小卧室的原则盖成的。不一样的是,城里人的厨房、卫生间和住房连着,他家的厨房和厕所在房子的前后,客厅要大一些。区别于其它农家的是,他家客厅里除过沙发、电视、空调等不可缺少的家具家电,还有一个大书柜、一个鞋柜,墙上还挂了山水画和“厚德载物”的书法作品。他常说,我儿有贤在省城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似乎要让人知道,他不落后于在大学教书的儿子,换个说法,就是要让浓浓的书香味证明,教授的父亲也是个文化人。

屋子里有些闷热。冯子善先打开空调,让凉嗖嗖的风吹起来,后给冯有万倒上茶,又拉开桌子的抽屉,取了一条“中华”牌香烟,拆开,取出一盒扔给冯有万。说这是你有贤哥捎回来的,你抽。他这样做,好像要让村里的大富翁明白,在槐林寺村,不仅你能抽起“中华”牌香烟,我也能抽起,在这一点上,退休老师和老板是同等水平。

冯有万拿起八叔撂过来的烟细看了,说不是假烟。又说:我教授哥能抽这烟,说明人家收入不低啊。

冯子善故作淡然地说:不高,他一月工资就七千多元,没你打一场麻将赢得多。关键是他的外快多,星期天,那些大企业都请他去讲课,一月能挣万把元。冯有万惊奇地睁大眼睛:看人家教授,凭两张嘴皮子把钱就挣来了,那像咱,没黑没明跑,提着礼去求这个局长,那个科长,低耷的像龟孙一样。念书多了就是好!

这话说到冯子善心里了,冯子善最爱听这样的话,因为这意味着是对他含辛茹苦供儿子读书的一个肯定,一个认可,一种赞赏,也验证了知识就是效益的正确性。这样在精神上,他先打败了面前的暴发户。这也显现出他尊贵的身份,他教了一辈子书,桃李遍天下不说,还培养成一个教授儿子,儿子在省城,虽然平时照顾不上他,但儿子是当爹的荣耀。二儿子有强虽然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在黄土地里劳作,但能自食其力。他现在衣食无忧,家庭和睦,儿孙孝顺,受人尊重,作为生活在农村的普通人,一定不错了。人要知足,知足者常乐。他要用自己的行为给乡邻树立一个标杆。

冯子善哈哈笑了起来,说那当然,读书多干的是轻省事,总比在家里刨地强啊!

冯有万却没抽八叔递上来的高档香烟,他只是搭在鼻子上象征性的闻了闻,放到了茶几上。从死不丢手的皮包里掏出一盒 “中华”牌香烟,递给八叔一支,自己嘴里叼了一根,用装飞机油的打火机点燃,美美的抽了一口。好像他抽八叔的烟是占八叔的便宜,不能让八叔瞧不起他。

冯子善抽着堂侄递上的香烟,先问了有万的生意,再问他妈的身体状况,绕来绕去就是不谈正题。冯有万坐不住了,瞅了瞅手腕上的表站起来说:八叔,你甭给我兜圈子,有啥事快说,不说我就走呀。我是听我妈的话,专程由省城赶回来,还准备在县城和朋友谈紧要事哩。冯子善这才说了冯小阳还没安葬的事,说你总得给你有才哥俩口一个说法吧。

冯有万一摆手说:不提这事我还不躁,提起来我满肚子都是气。还向我要说法,不管自己的儿子,他娘的定不下媳妇猴急了,跟他婶娘勾搭一起,给我这个他叔戴绿帽子。我那女人不是好货,是发情的母猪,老子刚走几天,她就憋撑不住了。这是尿泡打人,臊气难闻啊!

依冯有万的看法,女人好比是可以随时挑选购买的衣裳,就是图个鲜亮,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他有的是钱,像换手机一样已经换过三个女人,也不在乎多换一个。对于省城来的佘香,他并非爱不释手,只是觉得她有城市味儿,开个洋荤玩玩罢了。他知道佘香像公共汽车似的被许多人乘坐过,但对于坐惯轿车的他来说,挤挤公交车何尝不是一种剌激。他喜欢竞争,更喜欢从别人碗里抢饭吃的感觉。可这冯小阳是他的本族侄子,侄子要从叔父碗里抢饭吃,他却实在忍受不了。

冯子善说:他肯定不晓得佘香是你的女人,否则绝对不敢‘上车’。你有才哥家的情况你知道,三万五万对于他们家是天文数字,可对于你来说,就是吃几桌酒的事。他总归是把儿子舍了,心疼得流血哩,给赔几个钱,也算是个安抚,这事就过去了。

冯有万还是摆手,说不行,绝对不行。我叫救护车把他狗日的送回家就不错了,对得起他们家了。

冯子善说:就是个叫化子到了你门前,你也得给几个,况且他还是你本家哥。你也不能有了钱六亲不认呀。

冯有万说:我在生意上从来不跟人打麻缠,为啥,听我妈的话,觉得吃亏是福呀。可这事不行,我给冯有才赔偿,就坐实他儿子的死与我有责任,我担不起这个责。不知情的人还会说,我欺负冯有才哩。这事坚决不干!

冯子善忽然后悔自己说话太唐突,使有万脑子转不过弯,接受不了。他应该慢慢给有万说,有万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上学时调皮、逃学,不是读书的料,但有万是个大孝子。有万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凌晨母亲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他徒步几十里给母亲把药送回家。有一年,母亲患了急病,县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他连夜驾车从四川回来,把母亲转到了省城的大医院。在母亲面前,有万百依百顺。关于钱的事,要叫有万慢慢接受,让他感到给钱是帮忙而不是赔偿。他原本是有怜悯之心的。想到这里,冯子善让有万再坐一会儿,说你是猴子的屁股难道就坐不下来。他呷了一口茶,举出现实例子,给有万讲做人的道理,讲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含义。又说如今在一起喝酒把人喝死了,同桌的人都有责任;住在高楼上的人扔杂物,把楼下的人砸了,找不着元凶全楼的人都有责任;有人行走让墙塌死了,墙的主人都脱不了干系。你这次若不回家,小阳哪能躲上阳台,那地方多危险,能说与你没责任?我看,你还是给有才拿些钱算了。

冯有万说:他狗日的给他叔戴绿帽子,我还给他赔偿。我脑子没进水,不赔。

冯子善从头到脚盯着冯有万看,有万的脸上露出有钱人的自负,分头梳得溜光,白衬衣穿得整整齐齐,领带斜扎着,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他说:有万,你做事真就这么绝?你就不会可怜可怜你有才哥吗?

冯有万说:我可怜他,谁可怜我?八叔,这个经济社会,买卖公平,谁不欠谁的。我一个子儿也不掏。说着手机哇哇唱起来,他走出门接电话了。

千言万语,费尽口舌,也没做到让有万回心转意。冯子善想送冯有万,撵到村街上也没撵上。那夜的月亮很好,月光给村落罩上一层神秘色彩。他望着冯有万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骂道:恬不知耻!

次日早晨,冯子善去了冯有才家,掏出一沓钱递给冯有才,冯有才手蘸唾沫数了,眼睛瞪得鸡蛋大:咋,就一千元?不怕村里人耻笑。

冯子善说:老猫不逼鼠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给冯有才两口子如实说了和冯有万见面的情况,唉声叹气,显得非常无奈。

看来,冯有万眼里没有八叔了。冯有才站起来骂了一句,狗日的冯有万。欲把钱塞回冯子善手里,冯子善推了一把说:记住,有八叔在,多难的事咱也要挺过去。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 马鼎立   图片 | 申正

作者简介:朱百强,陕西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日报社编辑。曾在《萌芽》《秦都》《西北文学》《渭水》《延河》《延安文学》《阳光》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5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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