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档 大地的成长(第三章)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发现高密

大地的成长

作者 阿龙


第三章

 

我步入山林,希望活得有意义,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亨利•梭罗 《瓦尔登湖》

我觉得自己就像大自然的一部分。小时候,植物是敲开我心扉的朋友。我也是一颗种子,是自然的一部分。我想成为一名播种人。——早川由美《耕食生活》

 


1

一座桥支撑着一条高速路,那是个显著存在。

 

我观察这座桥,它没有名字,可能有编号,或没有,它的重要性未被足够重视。我先是从南面往北观察,顺着上午九点钟阳光投射的方向,然后从北面往南观察桥的涵洞,阳光打在我脸上。我看到的是同一座桥,只是观察的位置不同,但桥和涵洞是一样的,明暗稍有区别,它正在支撑一条重要的高速公路,东来西往的车辆飞快驶过,并不知道它存在。乡间的柏油路为南北方向,与东西向的济青高速交叉,有个突兀的名字,叫“长征路”,可它并不长,向南通夏庄镇的宋家泊子,往北到达惠和社区几个村庄和惠德农产品厂区。长征路穿过桥涵时路面有下沉,也收窄了,柏油路变为一车道,因此,车辆经过桥涵,必须等迎面的车辆完全驶出,才能缓慢地驶入,对面的车辆,只能靠边等待。

 

桥涵二十三岁,与济青高速同龄,也与住小寄庄西南角张大爷家门楼前的两棵巨大毛白杨同龄。1993年通车后,高速公路两侧绿化,栽下一批毛白杨作为行道树,张大爷的老伴参与了栽树,某天傍晚带回两棵被丢弃的弱苗,栽在了自家门楼前五米远的菜园边。二十多年后,弱苗长成大树,米径超过七十公分,目测高度超过三十米,仰望才见树梢。六十五岁的张大爷只要走出门楼,站在白杨树下,就能听到大货车撕裂空气的破碎声,尾音高昂,围绕树梢旋转,像钢丝抽打树叶,也抽打他。深夜,集装箱货车不减速地滑过窗前——像滑过窗前一般,远光灯一晃而过,他听到一群昆虫震动鞘翅鸣响,长音尖锐,刺入他的半梦半醒之中,他已习以为常。除了两棵白杨和刺耳的声音,张大爷对高速公路没有其他记忆,他没上过高速,虽然距离家门不足五十米。二十多年前栽在高速路两侧的毛白杨早没了踪影,也许因为成材被砍伐了,也许根本没活下来。没人记得这事,除了当年那些栽树的村庄居民。那段时间是他们离高速最贴近的日子。

 

然而毛白杨即便活到今天,树皮生出雀斑,苍老成行,钻天成景,旖旎宜人,也难逃遭砍伐的厄运,因为高速路正在拓宽。济青高速躺卧在青岛市北郊西袁庄至济南市北郊大桥路的二十多年,以三百一十八公里的颀长身躯,见证了中国尤其山东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工商业转型的过程,见证了沿途村镇步入城镇化的巨变,也见证了农村大量劳动力涌入城镇改变自己命运的艰苦追求,城镇间日益增长的人员与货物流通让原有的道路越来越不能承载繁忙之重,公路拓宽如箭在弦。拓宽工程将持续两年,把原来单向两车道变身为四车道,整条道路体积膨胀一倍,承运能力则提高数倍。来往汽车的呼啸中,桥涵两侧拓展工程已施工有日,工程绵延数百公里,地面障碍物已清除干净,挖掘机、打夯机和运土重卡忙个不停,铲翻的新土散开大地固有的清香和时代前进的气息。

 

高速路愈加靠近了村庄,几乎和我眼前的惠和食用菌产业园、惠德植物园、小寄庄、祁家店等村庄进行了无缝连接。这种“亲近”无处不在,同样绵延数百公里,是发展中的“新”与固守中的“旧”又一次试探和磨合,是平静湖面再投下一块石子,波纹一圈一圈,荡去岸边,摇晃蒲苇,留下冲击、速度和思考。这也是时代的倔强和坚持。两位中年男人把绿色钢管埋入地下,捆扎铁丝网,形成隔断,立起高速公路到达的边界,之后,铁丝网北面的居民,再难迈步进入施工现场,之后,汽车的轰鸣将愈加贴近并穿透村庄,让翘首两棵毛白杨树下的张大爷听得愈加清晰,带着远行者的求索、困惑和匆忙。院门打开,走来一位上了年岁的阿姨,她上了村南小寄庄立村即存在的泥土小路,一条腿有些跛,一瘸一拐,由东向西散步,她没抬头看小路两边森然的梧桐和刺槐树,也没有歪头看公路拓宽施工现场,她只是低着头,照顾脚下,一步大一步小地挪到小路往北的拐角,稍一迟疑,双手背在身后,拐进村庄的胡同了。那个拐角,架好了铁丝网。那个点,是小寄庄离高速公路最近的点——一块坚硬的黄土。

 

我刚好望到她一迟疑的表情,瞬间的平淡、默然,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包括寒冷冰冻的天气和散射的灰白的日光,包括日复一日的喧嚣。她不再寄希望于事物。


 

2

还是说说那座桥吧。因为它的存在是个永远,你也未必有缘遇见。或者即便遇见,比如去莫言旧居途经此处,也未必会留意,一个恍惚,就错过了它。它太不起眼了,是普通事物中最普通的一类。它像块水泥立方体被从中间凿开,身体青灰,形成洞穴,绝无色彩,不吸引眼球。这个桥洞太碍事了,影响交通。驶过桥下的车辆大都会存这种念头。这很正常。它的确太碍事了,只能单向通行。

 

桥高三米多,不算高,也不可能再高。左右两只桥墩,为水泥预制件,稳重厚实,桥面也为预制件,吊装成桥,铺上沥青,即与高速公路结为一体,桥涵为联通村庄的道路。“从现在这个时间点起,历史已经融合为相互影响的完整体系,各项事情息息相关。”波里比阿在《罗马帝国的崛起》中这样形容它。桥上的高速汽车,涵洞的车辆人流,数量难以计数。它这样支撑了二十三年。这是它的责任,承重是它的价值,没有可炫耀的,即使近些年南北两侧被粉刷成黄色,养眼了,也不存在可炫耀之处,这有别于人类将分内的责任视为额外的贡献,并据此炫耀成光怪陆离的社会价值。

 

但它毕竟太丑陋了,连同两边路基杂草披身的斜坡,被忽视贬斥是正常的。我又一次从桥涵走了来回,用老大娘散步般缓慢的挪步。太阳升高了些,白杨树上麻雀聒噪、飞起,落入不远处长征路东低矮的枣林。气温略有升高,往来车辆增多,忽略掉声音、速度,它们就是静止的画面,如同我眼前的桥涵。“艺术家哪怕有上千个缺点,但只要有着特立独行的个性,那就是可取的。”威廉•毛姆自言自语安慰自己,我用它赞美一座桥,我认为它天生有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的本质,像文森特,一手握着画笔,一手遮挡刺目的阳光,画布是一条高速公路和惠和社区几个村庄,但不是它自己。

 

一辆长安面包车,扭捏,局促,颤颤悠悠驶进桥涵,驶过我身边,整个过程像在极力克服恐惧和不安。有一些微尘扑到我脸上。它没有带走桥下的阴影,涵洞内几乎只有阴影。阴影围聚的冷气让我感觉孤寂,一座桥的孤寂。虽然西去不远还有一座桥,在小寄庄村南,甚至祁家店南也有一座,过桥涵可去店上几个村落,这些桥,与我站立涵洞的桥,如同孪生,共同支撑起高速公路,但它们始终是孤寂的,彼此不相识,享受孤寂中不言不语的快乐。是的,不言不语,这就是桥的智慧和力量,是孔子“依于仁”的外化表现,从承载的痛苦中析出,仿佛一个人停在它们身上的目光。

 

祁家店的桥开始吊装新的桥墩,与旧桥墩衔接,涵洞将同步扩大一倍,往南去杜家店、栾家店过桥涵的时间也将延长。杜家店做豆腐的杜大爷不关心桥涵的宽度和长度,他骑三轮电动车走村串巷卖豆腐,时常经过这座桥。“你看你看,还是这样,这里地势凹,一下雨,桥下就积水,没法骑车,为什么不垫高?或者路边挖个大湾蓄水……”他把三轮停在祁家店村口,自言自语,录音的卖豆腐敲击梆子的声音循环播放,始终没停。而前些年在东张家村铺地面砖的我的本家李先生对此也有记录,他写道:桥洞积水是济青高速在夏庄留下的大弊病,好在这几年没下太大的雨。五年前的夏天,我在东张家村干活,午后一场大雨,夏庄中心街桥洞积水一米多深,车没法过,绕道长征路,积水更多,再东去车道口村,水快漫到桥梁,能把车吞掉。没办法,只好返回,等了两个多小时,水消退后,才返家。

 

长征路上的桥也会延长,用崭新的桥墩和桥板,涵洞的阴影将扩大,车辆依旧只能单向通行。我向上伸长手臂,指尖距离桥洞顶部还有距离,似乎是桥梁跳跃了一下,释放了所有能量和不足。我听到路面高速行驶的车辆震动的声音,像毛白杨下张大爷听到的一样。等我费力爬上高速路三米多高的路基,找到立脚的方寸之地,站稳脚跟,四面张望,我看到一个流动的世界,自我放逐的世界,仿佛海明威笔下流动的盛宴。

 


3

汽车使用现代动力,冲开空气的、土地的和自身的阻力,视觉上,以飞奔向前,而车轮,看不出滚动,只一味地滑行。我想我们居住的星球大概也是这样运动的,因此暗含道不清的危险。我们之所以认为安全,是因为我们感觉安全。

 

贴近了看高速公路——现在我贴近了,站在金属护栏跟前,脚下是那座桥的桥墩,身穿横杠反光服的巡路员从远处紧张地走向我——公路的长相,不比身下的桥好看多少,既稀松平常,又索然寡味。它像个大兵,身穿礼服,立正敬礼后就躺倒了,两条长腿贴住地面,黑裤子的白条缝很显眼,汽车从白缝之间穿过去,像冲出黑暗的隧道,仿佛要极力摆脱那些被框定的束缚。间隔不久,一辆驶过,又一辆驶过,不见一丝疲惫,这些持续运动中的最重要的事,不用说也猜得到,是为了买卖。买卖具体的商品,也买卖不具体的商品。为了营生和前途,人们乐于上这条高速公路,来往奔波,忽略面前的危险和耗散的时间。在这条路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甚至是平等的,坐在车里,没有太多余地活动,只可闷头前冲,奔赴期待中的目的地。他们太快了,奔腾而过,以至于我无法看见他们。

 

爬上路基,睁目眺望,当然不是只为高速行驶的汽车,主要为了看看原野,这片至少属于金夏庄的土地。高密人都清楚,全市辖区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南高北低,落差百米,棋子般散落着九百六十多个村庄,近百万人生活于斯。南部高处多丘陵,中部腹地多平原,而我站立并目力所及之处则为地势较低的史记里的水洼地,现在既属于惠和社区,也属于夏庄镇,更属于高密东北乡,可以说,我此时站在了洼地的高处,借助高速公路的桥梁和路基,至少高出了五米,可一目览平畴。

 

不远处的清末民国年间,假设我也站在五米高处,比如一座民房屋顶,为了安全,我还是骑在屋脊上的好,用手抓紧直脊的龙吻,不用说,这是一户大户人家的青砖房。阳光灿烂如洗,像镜子在反光,得使劲才能睁开睁不大的眼。树梢悬挂鸟鸣,被绿叶挡住了,掉到地上即是青翠的响声,摔碎在三三两两出村居民的脚趾甲上,他们穿蒲草编的凉鞋。出村的人,牵着耕牛,耕牛驮着木板车和垦荒的农具,小狗撒欢,围着主人转圈,不时抬腿往车前草撒尿,车前草蹿出了花穗。我目睹的是大片草荒、碱场和零星分布却相连无界的水洼。荒草愁人,但下面是沃土。碱场也愁人,白花花的,吊毛不长,还好地片不大。水洼却让人喜悦,至少让我欣喜,我从来没见过,这次总算看明白了。远处的叫鸭湾,旁边的叫蟹子裂,还有一滩黑乎乎放光的叫死洼底,这名字有意思,大概淤泥多于积水,难长禾谷蒲苇,但我明明听到青蛙死命地叫。稍近点的水洼比较大,像湖,生长莲荷,因此叫莲花湾,村庄的人熟视无睹,远远观看,却不采莲,蜻蜓站在上面,它们也不采,忙着梳理长腿,吟诗作画,感叹古今。紧挨的地方叫船场,可不见有船,船都划去了古代,不知为何。最靠近我的,是一串小水洼,得好记性才能记住它们的名字:蛤蟆湾、葫芦头、窑湾、老龙湾、四角洼、张小湾儿……

 

有人说了,纯粹谵语,哪有这些?祖宗说过: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无,连自己个也不信,所以自个也是无,比老子的无还无,怎么格都及不了物的无,因为内在空虚,所以当今无中生有的虚妄事,任意妄为的恶心事,比我骑在屋脊上看到的,要多得多——但我望见的,都是真的,包括青蛙楼、八里荒、蚂蚱坟、火镰洼、牛栏湾……我敢打赌。

 


4

现任惠和社区书记的张恩勤先生2005年回到老家小寄庄兜兜转转,埋头走了走村南的泥土路,在村东南角干涸的湾沿望了望刺槐树,蹲在地头盯了会儿新萌发的夏庄大金钩韭菜苗,怀乡的神经告诉他阔别故土太久了,怀乡的神经还暗示了他一个人根脉的所在,怀乡的神经拨动了他十岁时在村庄的小胡同疯狂奔跑的情怀,风风雨雨在供销系统打拼数十载,没有一次笑声能与在家乡胡同回荡的童年的笑声相比。他想家了,回归是必然选择。是年四月,他把惠德农产品公司放在了小寄庄。他想种菜。夏庄的人们爱种菜,祖辈传下来的。

 

一颗种子,想播入大地,需要点外力。一阵风,一只飞鸟,一个喜欢播种的人,一次随心所欲的时间。也需要一块土地,或者一个叫“荒”的地方,或者一个叫“洼”的池塘,哪怕含有“碱”含有“卤”,含有人类的辛酸。一个人,视自己为种子,立足于土地,行走于乡间,把自己播下,然后等待季节和风雨。写字桌上,泥陶花盆里,一株辣椒,贴近向阳的玻璃窗,吸收冬日的阳光和温暖,琐碎的叶子还是绿的,结了齿状的朝天椒,有的是白色,有的红色,有的泛青。我分不清这些辣椒是先白还是先红。我想象它们颜色的转换。盆里辣椒只有一株,除了主茎,还从底部分蘖出五根侧枝,斜着向上,长得和主茎一般高,在半米处,围成伞状,辣椒们成了这把伞白的红的斑点,成了装点写字桌的风景植物,非常茁壮。它来源于一颗种子,在某处发了芽,幼苗时,被人移栽至花盆,长成现在的样子。我在等张恩勤先生,坐在作为盆景的辣椒旁,盼望一次深入的交谈。张恩勤先生也是一颗种子——将近两年的交往,我曾反复考虑过他是什么。有时候路过夏庄镇惠和社区,路过他费尽心血经营的惠德菌菇产业厂区,驻车凝望,会恍惚地认为他是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实践者。有时候在惠和文化公司组织的活动上,在致力于乡风民俗改造的文化传播中,又十分肯定地看到了他王阳明竭力倡导的“致良知”的身影。看着眼前这株普通的辣椒,我想到种子,苍莽自然界不起眼的微小颗粒,在冬天也能伸枝展叶。张恩勤先生不是历史中孔子、王阳明般的圣人,我们都不是,但他是其中的一颗种子,把自己种在了故土——小寄庄和惠和社区的泥泞中。他也盼望自己发芽成长吗?

 

可我更想找到他回乡的初始动因,放弃一切与他交往的先入思维。大车小车在我身后卷起风尘,吹得我前后摇晃。我想,那年三月,张恩勤先生在走过村南的泥土路、村东南角的大湾之后,穿过我眼前的开阔地、现在的惠和食用菌基地,也来到了这座不起眼的桥下,爬上了桥墩和路基,向北眺望了我正在眺望的土地,看到了包括我所看到的一切,他在家乡的历史中穿行,思维如同驶进了高速公路,也驶进了高密泺泊四湖。

 

“喂,照相的……”

 

那个戴着帽子、穿中长反光服工装的巡路员,原来是个小嫚,她的一声喊,叫醒了我的沉思默想。

 

“不作死就不会死——你下来!”她扬了扬手里的手电棒,也许她通宵守夜照看工地,到现在还没休息,所以肚子里有气。

 

“再看一会,我还没看完。”我扬了扬手里的相机。

 

她肯定了我没有往车轮底下去的意思,脸上的紧张消失了,仰脸送出甜笑:“不要到公路上去。看完就下来。”说罢转身,走去停在道口的汽车,马尾辫翘在脑后,左右摆动。

 

“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地。”她拉开车门。

 

没错,这里都是土地,河流湖泊冲积而成的土地,建国后经过四十年改造与治理而成的肥沃的土地,洼涝荒碱被沟洫河网中的台田、条田替代的土地。她生于斯长于斯,每天在这块土地上行走,却不清楚这土地的历史和来由,更不知它历经了怎样的沧桑巨变。我的眼前,我视野触及和不能触及的地方,地势虽低洼,但平展如锦,成方成块,树木和道路划分出耕种的边界,边界之外,是土地的历史。土地需要历史,人需要历史,历史帮助人了解自己是谁,了解自己在历史中应如何作为。所以,它在我眼中,就像在奈保尔眼中一样:“土地不再只是土地本身,它呼吸着我们的呼吸,也受我们的心情和回忆感染。”

 

所以,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盆栽的辣椒,我希望了解张恩勤们的历史,因为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所以,感受着身后高速公路呼啸的车流,我渴望正儿八经地看一看、说一说这片土地的历史。

 


5

唯有蓝天和大地配称壮阔。它们还拥有同等壮阔的历史。这个点,我凭此瞭望的高速路路基之上的点,是个重要的所在。壮观而广阔的大地的历史在此汇聚,风云在我头顶回旋。

 

从东往西,我们会发现一片广大的水系,方圆百里,正呈现人迹未踏入之初的样子,五千或一万年前,或更早些时候,湖泊和土地已发育成熟,这片水乡泽国乃大自然精心营造的杰作,既是巧妙安排,又是对高密莫大的恩赐,而我们的祖先懵懵懂懂姗姗来迟或尚处于混沌状态。我从东往西瞭望。东是高密今天的东北乡文化发展区,大栏、河崖、夏庄东侧一带,那片水域,统称都泺,故有都泺路通红高粱影视基地,而古人习惯叫它豯养泽、剧清池、夷安潭,近代俗称东北都。胶河、墨水河、白沙河汇聚于此,亦止步于此,如得归宿,欢而养息。我必须在路基上踮起脚,拉长脖子并仰脸极目远眺,才得见星星点点。那星星点点,非星空落地,亦非彩云低飞,而是碧荷迎风,花朵初绽。若近潭细观,则瞠目哑然。为何?太大了,太多了,整个都泺,满了荷花,无一不自在舒展,任鹭鸶横翼,任水鸭屁颠。荷花香吗?香,一株素淡,两株清淡,三株雅淡……数不清的一潭一湖,数不清的百亩千亩,只能说它香了。还是古人聪明,给它起了个中听的名字:东浦荷香。谁有幸见过?单若鲁,清顺治三年三甲进士,国子监祭酒,类似教育部长,有他的诗为证:

 

十亩停波划鉴塘,。

轻翻翠叶擎罗盖,乱插琪花斗宝妆。

凌水低含妃子笑,杨风细吐令君香。

沧桑回首蜃楼幻,零落蒲菰泣夕阳。

 

看来单若鲁先生在北京有点儿憋闷,回家乡高密小憩,到金夏庄一游,在荷花荡闻香荡舟,看了会儿泣血残阳,得到了慰藉,可他只望见十多亩荷花,比我所见,少了太多,我可能站在1280年或以前元朝的蒲塘边,一目测,接天荷叶无穷碧,臆估不下千亩,绝对野生。看来部长先生并不是最有幸的人。

 

张大爷和我相会在他家房子的屋山头,用手一指小寄庄东北角,告诉我他小时候,大约四、五十年前那阵儿,有些水洼,水流不大却以沟渠连着,生出莲荷,零散相加,半亩许,黏在水边,翘于石缝,荷花新鲜,他光着屁股,顶支荷叶,采下花朵玩过,真乃幸运。我问香吗?

 

“忘了。”他说。脸颊皱纹纵横诡秘。“东浦荷香,想想就让人兴奋,可惜干旱太久,水消失了,美景无法复原。”张恩勤先生在办公桌对面坐下,也谈到了荷,东浦荷香一望无际的“荷”,眼神惆怅,没注意我在反复观察的盆栽辣椒。而我那位在夏庄金土地种了二十多年蔬菜的张同学,从路基上平望,他的十几亩温室大棚隐约可见,说到连片荷田,他一脸梦盹,眼睛眨巴眨巴,吞下一口小酒,不知从何谈起。很多人的记忆里,荷花早已消失。

 

平望过去,从我站立之处,向北惠和社区、官庄社区,向东南宋家泊子、栾家泊子等泊子方向,是高密北乡又一大水系,名都泊。横跨今日泊子、于疃胶河两侧、小洼、龙王官庄、郭家官庄一带。若以都泺湖称都泺水系,则可称此处为都泊湖区,成湖略早于都泺。都泊湖与都泺湖之间,以沼泽与干涸土丘相通,蒲草沿湖边聚成绿障,芦苇在斜岸此起彼伏,浅水中黑鸭成群,扎猛子捕食,草甸上鹭鸶、白鹤结双,遥控着拍些照片,背景便是那两湖相接处的千顷东浦荷香,推送微信朋友圈秀恩爱,惹起嫉妒的“啧啧”声。好一派生意盎然。一湾细水,自我立身处淌去王家官庄,直奔那棵在水岸打盹的立村槐。立村槐醒来,伸长尖细的枝条,用月牙似的新叶指挥它一边前行,一边弹奏曲子。槐下数位先民村姑,说说笑笑,编织草鞋,塞满了箩筐。那位在溪水的碎石上奔跑的大嫚,一个趔趄,“哎呀哎呀”声中急收脚步,幸免落水,她掉转身,再往回跑,便望见逆流而上的鱼群。她想唱歌,以水花扬起的清澈。

 

你道此处只有浅水?错。江湖之水自有深处,且深不可测,只能造些传说,明示江湖不好惹。那极深之点,便在当今龙王官庄西南角,名为“龙潭”,粗看清冽,细看深蓝,再看墨绿,至今无人知其深浅。猛不丁有漩涡上旋,翻动白眼,似大鱼摆尾激浪。人说水底蜗居蛟龙一头,经常侧身梳毛,偶感风寒,喷嚏连连,磨牙难受,发怒时吞舟噬人,先人们渔猎至此,远远望望这块无障碍阻挡的水域,不敢靠近,只在周边撒网。时间飞驰,转眼到了大清立国,某个深秋,清人仪良弼迤逦至此,见一庙宇,庙前一潭,潭边石碑,魏碑字镌刻“龙潭夜雨”四字,观潭深邃幽幽,水清无鱼,却不见底,后思景赋诗曰:

 

龙池百丈深,静夜闻飒沓。

因风入碧空,时与秋声杂。

 

那飒沓之音为何?原是仪先生见天色不早,人也疲乏,借宿庙中,深夜却难入眠,耳畔似有雨落之音,披衣出门,不见半点雨星,只有星空璀璨,细听响声似由潭边传来,便近前看个究竟,月色下,无数水生蜗牛摩肩擦踵,沿潭壁攀爬,意欲出水喘气,顺便晒晒月光,不曾想子孙众多,往一处挤,硬壳相抵,窸窣如小雨击打树叶,蚕宝吞噬桑叶,随着夜风飘往空中,与深秋的天籁之音混杂在一起。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心道。顿感乏味,回屋解衣,昏沉沉去了梦乡。

 

仪先生也并非幸运之人,他的所见所写,不是“龙潭”的真容。自古及今,尚无一人亲眼目睹“龙潭”真面目。试想,都泊湖大水浩淼年代,原住民以渔耕为生,即便渔船划过龙潭,恐怕也不知龙潭有多大,有多深,仅仅作为往来的水路通道而已。都泊湖枯水后,龙潭被填塞,人见其面时,比如龙王官庄立村后,只剩一个水坑,真正的龙潭原貌消匿了。据湖泊形成至稳定的近万年前推测,此处应为大自然营造这方土地时,或许稍有疏忽,未合拢一条裂缝,大水注入,成湖泊最深之底,也或者,这正是上帝造化之神奇,我们不妨将之理解为刻意为之。然而,“龙潭”是因何何时被填塞了呢?此处按下,容后再表。

 

我也不是最幸运之人,即便我眼睛睁得再大,除了望见一方湖泊,也难见别物。扭头再往西瞧,又见一更大的水系,古名西泺,或夷安泽,今人习惯叫它百脉湖。百脉湖自然天成,成湖于距今一万年左右。一万年太久,我是飞起也看不见的。但我晓得它成湖最早,为高密帝国北乡造化的中心,水域广阔,故址在高密古城以北,浩荡天水,覆盖仁和、夏庄、咸家、大牟家所辖大部分区域,因地势低洼,高密南乡流水汇聚于此,莫言百脉,三百脉恐怕也不止。经年累月,湖水盈溢,漫去两侧,往东与都泊湖、都泺湖握手,并将盈余之水相赠,往西助兴九穴湖,也与之分一杯满溢之羹。在此不能不说到胶河。百脉湖东侧径流,因被泥沙阻碍,弃高就低,流速加快,发育为一条主河道,胶河省了力气,便取这条河道,出苓芝、南直村曲折北上,经夏庄、姜庄至崔家,再折往西北,一曲三折出了高密境,最终流入莱州湾,这是胶河历史上第一条古河道,距今七千年左右,它是改变高密北乡地貌的重要线索。

 

话又说回,百脉湖既成而育生万物,整塑美景。且说那万物中,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薮泽兼备,水清土沃,秀丽富饶。先民们以湖岸物产为生,刈蒹葭,畋麋鹿,渔鱼虾,樵桑梓,辨蕈菇,择香附……展开的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再说那高密古城西北一里许,竟有一岭名古城岭,岭北临湖,正是百脉湖南岸。湖岸莎草密密,岭坡柞木森森,晚霞红光灼灼,游人相顾离离。湖光山色美,杂花生树奇,岂不是那个遗失太久的“古城晚照”?今日有幸一睹,确是明朝县令刘凤仪诗中所写的那般:

 

斜山东畔枕荒城,禾黍离离映日晴。

汉霄有情留夕照,楼台无影伴残明。

颓垣缅想居民住,故址应嗟过客行。

策马独来闲吊古,信知物理自亏盈。

 

唉!他之所见原也不过是个遗迹,而我之所见只在梦中,梦中遗迹杳然寂灭。

 

我晃晃脑袋,定睛寻那九穴泊,即九穴湖,距离太远,模糊不清,只依稀见冒泡的湖水回荡在康家庄、高家楼、坊岭、蔡家庄之间,与西泺相邻,数泊相连,为高密第四天定湖泊。九穴初成,为五龙河流经呼家庄大沙坞村北偏东劈河窝后,河无定身,呈漫流状,,辗转流淌,,形成穴泊,造就了九穴栖鸳景观,最终汇入西泺,择为归宿,此为五龙河曾经的善终。清康熙四十九年修《高密县志》载:“泽有九潴,清波荡漾,莎蒲横生,群鸳戏浴其中,与波涛共出没焉。”挺让人羡慕的。同时有清乾隆十三年高密县令钱廷熊《过坊岭》诗为证:

 

野花作阵雨如酥,土脉方融百草苏。

一望西郊堪破涕,春风三月少耕夫。

 

原来县令先生也没遇见鸳鸯,我可破涕为笑了。幸灾乐祸乃人之本性,怪不得鸳鸯。济青高速路基那个立足点上的我,面向北方,头由东转向西,再由西转回东,眺望了高密的四大湖泊,它们水水相连,互为依存,大有气吞山河之势,让我唏嘘感叹。那些水,有无上的价值,是无价的宝藏,高密历史上的八景,其中五景与水密切相关,无水则无景。俗话说,有水则有生,有生则有戏,否则没戏,嗓子眼干了就唱不出来,唱不出来就是瞎哼哼。猪躺在粪便堆上不停地哼哼,不成调,不成曲,不成文。

 

但是,此刻只有寂静,大水消失湖泊枯竭之后的寂静。“在历史的黑暗中,寂静成了百科全书,将发生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所有一切,凝结浓缩。”约翰•伯格也在翻看这份寂静,他愁眉不展,痛不欲生。就自然界而言,人类不过是半道加入进来的不速之客,大自然只是谨慎地说了声“欢迎光临”,然后便冷眼旁观了,而人类,凭着所谓智慧和自由意志,反客为主,全忘了先哲圣贤告诫我们的认识自然,认识自己,全忘了谦卑以待万物,直至倨傲地把自己标注为万物的中心。高密的四大湖泊,那些宝贵的水,那些丰饶,那些膏腴,是如何消失的?让我们记住两个时间点和两个自认为有作为的人。

 


6

牛仔们骑马,穿过密林和草地,来到小镇,在沙土的街上拔枪,,有不少牛仔死去。好莱坞一部驾轻就熟的电影。与以往西部影片稍有不同的是,牛仔们并非为自己而战,也不全为匡扶正义,但展现的主题同样让人感动:他们为那些不能为自己战斗的人战斗,只是为了赢得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才是伟大。用“伟大”被人称呼的人活着时不一定真伟大,而用其自称者则显得渺小又猥亵。很多人在权力之下由于难以捍卫自身而失去很多,除了利益,还有尊严,这需要有人为他们挺身而出,不惜丢掉性命——“伟大”更多时候更适合普通人,无论他们在生活中是什么。在历史中,只能在这里,最终,尘埃落尽,每个人只能靠荣誉才会站起来,给后人记住他们的勇气。

 

提起这个人也需要勇气,但不是为了记住他,至少我自己在努力将他从记忆中抹掉。我不清楚他长什么样,也许一表人才,也许二表人才,这都不会影响他在我心中十分渺小的地位。他可能自认为是人才,具备宏韬伟略,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自己活着的时候的事。如今他死了,死在我内心世界的鄙视中,尸骨难寻,没一点位置。假如他活到现在,站在我面前,二表人才,通古博今,谈笑风生,我也会这么说:此人不如我家乡干枯在胶莱河沟沿的一棵狗尾巴草更具备价值。

 

他叫姚演。胶莱人。元朝中书省会计。我不懂会计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的生卒年月。实话说是懒得搞懂。但1280年,也就是元朝至元十七年,这个时间让我记忆犹新,难以忘怀。那年刚入冬,一天深夜,姚演呵口气,暖了暖手,开始写奏折。握毛笔的指尖因为颤抖而字迹歪斜,他起身,来回踱步,平复心情。他被一个大胆的设想折磨了很长时间,他为自己有如此宏伟的构想激动,吃饭没滋味,睡觉不香甜,办公时间也走神。枝头掉干净了树叶,是必须提出来的时候了,以防让人捷足先登。他怀疑他的想法恐怕被同事从脑门上读出来了。他想大便,仔细想想又没有,他还是去茅房蹲了会儿,一边哼哼,一边思考措辞。他忘了擦屁股就提上了裤子。长舒一口气,姚演会计再次坐下,这回好多了,手不再乱抖。说不准是大便的缘故。他顺畅地写起来,偶尔望一眼桌上的乌纱帽,嘴角便往上一吊,一丝道不清含义的笑容。鸡叫头遍,他写完了奏折,但没有困意。也许以后回家就方便了,此乃小事。他思忖。他不放心地又展开奏折读一遍,没有语焉不详和错字。他扭动鼻子,闻到一股臭味。他起身,去了茅房。姚演会计感觉到了自己的伟大。

 

开挖胶莱运河的奏折很快得到批复:准奏。忽必烈皇帝在朝堂赞誉姚演为勤于思考国计民生的肱骨之臣。这无疑埋下了榨干高密帝国泺泊四湖并导致其地貌巨变的第一颗种子。蝴蝶扇动了恶意的翅膀,产生的效应近千年未能消除。有人说那不是恶意的翅膀,是顾全大局的好创想,胶莱运河不仅便利了交通,还很好地补充了京杭运河漕运的不足,仅1283年一年便运粮六十万石。面对这样的争辩我只能无语,因为胶莱运河经过地区因物候变化造成的直接与间接的损失无法计算。尤其需要辩明的是:神造自然而非人造自然,大自然服从于人类服务于人类,而人必须依从自然规律,这不是一笔糊涂账,但最终的清算者是大自然而不是人。

 

1281年,元朝廷命益都等路宣慰使都元帅,宁夏人来阿巴赤帅兵万人,动工开凿胶莱运河,寒暑不辍,一年河成,来阿巴赤元帅挖河建功,被任命为胶莱海运漕运使,没姚演会计什么事,除了自己回胶莱老家方便了些。胶莱运河歪歪扭扭东西横穿高密北疆全境,仿佛一个人从下腹横切了一道伤口,一道不允许愈合的伤口,时时刻刻血水外溢。说实话,这个伤口并不漂亮。我曾不止一次站在这道伤口位于高密的两端,越看它越像一条丑陋的水蛭,今天只能算条断断续续的干瘪的水蛭,它吸干了泺泊四湖的血脉。

 

河成之初以及随后的漫长岁月,无数次引泺泊之水注入胶莱运河,以保证漕运顺利实施。至明朝嘉靖年间,因河道淤积又多次疏浚引流,致使高密四湖之水大为较少。明隆庆五年,开挖胶莱运河近三百年后,即1571年,给事中李贵和再步姚演会计后尘,上书建议继续使用胶莱河。隆庆皇帝皱眉思忖,脸色阴沉,问道:

 

“李爱卿贵庚?”

 

“这个……”给事中不知如何作答。

 

“爱卿不必应朕,几庚均与察世情明事理无关。朕并不觉得你的奏议不好,也不认为欠缺道理,但朕想问爱卿一个问题。”

 

“皇上请问。”给事中慌忙一躬身。

 

“朕想知道启用胶莱运河——爱卿不知查考否,据朕所知,胶莱运河已无水源保障,河道缺水,朕想问爱卿,疏浚启用胶莱运河有何卵用?”

 

好皇帝。可惜晚了。此刻高密四湖仅剩轻薄的水洼,如碎在地面的眼镜片。

 


7

导致高密泺泊四湖之水最终失联的,还有个时间节点,也涉及一人。时间为清康熙二十九年,即1690年,人是姜之琦,会稽人士,也就是浙江绍兴人,时任高密县令。县令姜之琦先生读过几遍《易经》,熟稔卦象,业余爱好是做堪舆之事。他无事便去胶河沿闲逛,练他的眼力,最终,县令姜之琦先生眼神果然尖锐许多,连柳树树梢不吱声的“都了”也能一眼瞥见,功夫了得。最终,他看见了那条胶河古道,隐隐约约,一番作为涌上心头,且找到了理论根据:胶河弃故道,自于疃村北往东北流入都泺湖,为散失高密龙脉之举,使不得,为束龙脉,让高密风光,办法只有让胶河重回古道。跟班们唯唯诺诺,不置可否,见理由充足,只能“诺诺”了。县令姜之琦先生两眼放光,一撸衣袖,命村民在胶河东去拐弯处,亦即于疃村北筑堤,也就是填堵,人多力量大,堤岸旋即修好,计划着用沥青打个地面,想想太费神,不如移栽合抱粗的柳树数行,以方便随时拿“都了”练眼力。这是1690年暮春的事,种下了改变泺泊湖区地貌的第二颗种子。

 

那个年代的胶河与现今不同,水一股一股的,不间断地流,而且是卯足了劲地流,流淌至于疃、苓芝、南直后,见河道被堵住,聚在一块开紧急常委会,结论是新筑之堤太结实,不宜费力,不如冲决苓芝、南直故道,你看,那儿分明挖开了几个口子,仿佛就是这样安排的,于是合力,前仆后继往那边去,人多力量大,古河道很快被打通,胶河之水顺了县令姜之琦先生的心愿,再次折返西北,经过苓芝,穿越官庄,以奇崛之势进入屋子一带的洼地,稍事休整,便分流几股,有的直扑胶莱运河,有的奔往百脉湖。注意,胶河水裹沙带土还有矸勾礓石,吼声如迅雷,穿越官庄时,几乎将“龙潭”淤平,“龙潭”之壮美便只剩了个传说。奄奄一息的百脉湖得胶河水注入,稍盛一时,又开了荷花,来了飞鸟。但泥沙俱下之下,湖泊南半区,史载“百有余顷”被“淤成高埠”,此为谨慎的记载,被淤平者远远超过百顷,百脉湖水域大为缩减。

 

胶河重返古道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大水冲决加大加深了百脉湖、都泊湖向胶莱运河的下泻通道,加快了泺泊之水的流失。二是百脉湖水向上侵入九穴泊,逼迫五龙河水另寻宿地,五龙河忍气吞声四十年后,在1730年即雍正八年,一个乌龙摆尾,破九穴泊围岸折向西北跳入了胶莱运河陷阱,自此一去不回,九穴之水无法囤积,九穴栖鸳之景消失。

 

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自然神力不可预测。十二年后,乾隆朝七年,胶河重返古道的第五十二年,不知为何,或许胶河预测到了坚守古道的悲惨命运,或许又怀念起那往东去的河道,它们又聚在于疃村北南直村南。那条县令姜之琦先生下令修筑的堤坝已经朽腐,老柳树东倒西歪。那年夏天“都了”的叫声特别响亮,响亮到凄切的状态,可惜县令姜之琦先生听不到了,他仅仅听到了胶河之水一声怒吼,不费吹灰之力冲垮了以他的堪舆之术营造的堤坝,巨柳被掀翻,“都了”落水,不知去向。胶河故地重游,往东北而去,它把自己曾经流淌的路径稍稍作了修改,没有流往都泺湖,而是冲凿出途经大栏至吴家口的新河道,同时切断了注入都泺的其它水脉,都泺湖无水注入,外加水蛭般的胶莱运河不断吸吮,渐趋枯竭。东浦荷香风景尽失,那位在溪水中“哎呀哎呀”踏石折返奔跑的官庄大嫚变成幻影。

 


8

这里是胶莱盆地,形成于一亿年前的中生代时期,我在其中,如一粒瞬间可被吹飞的沙尘,亦步亦趋缓慢地向小寄庄、东张家村走去。现在,它是一片一眼难望尽的平原,生长五谷蔬菜,生长古朴民风。这里也是泺泊四湖的湖底,贮存大水的时间长达万年,湖区内的黑土层,是当年泥沙沉积和湖中动植物腐烂淤化的产物,黑土层以上的粉细砂壤土,则是泺泊最后消亡的河流冲积物,人们叫它“河淤土”,肥似膏腴。我在惠德路的梧桐树下走着,仿佛踏步在湖水之中,有一阵一阵的悬浮感。穿反光制服的巡路员小嫚开车,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的,好似一条善于游泳又无忧无虑的鱼。

 

历史上改造自然的壮举,给了我们两个结果:我们丧失了湖泊;我们获得了耕地。上帝出于慈悲,赋予一切事物两个方面,有好也有坏。因为我们要最大限度地接近固有的宁静和生命的本原,所以历史,它在黑暗中闪耀的光斑无非在启示我们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生命和事物,避免因渴望有所作为而无所不为,避免因违背自然律而导致的远见卓识。

 

 

阿龙

草稿于2016年12月3日-9日

修订于2016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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