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羊父:寻找尤美丽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载《野草》2017年第3期



1


尤美丽长什么样子,我都快忘了。过去这几年,我每天睁开眼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把她忘掉。可是,要忘掉尤美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大概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才把她的鼻子和嘴巴忘掉,又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把她的眉毛和眼睛忘掉,还剩下的那一些,也许永远都忘不掉了。

就在我把尤美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人却威胁我,让我把忘掉的尤美丽给想起来。他扔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给我,限我三天之内把尤美丽的样子画出来,否则……否则会怎么样呢?我真不敢想。

威胁我的人叫小车,是一个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肚子里只有一根直肠子,脑子也不会拐弯。为了达到目的,往往不择手段。昨天,小车为了吸引一个小姑娘的注意,竟然跑到美发店烫起了头发。幸好美发店里有我的眼线。我把他揪出顺子美发店时,他是满脸的不悦,甚至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开始质疑起了我的人品。

“你到底有没有老婆?没有就不要吹牛。”

“当然有,谁能没有老婆呢?”

“你要真有老婆,就拿出证据来?”

我真的拿不出我有老婆的证据。我和尤美丽结婚时没办结婚证,也没有举办婚宴。我俩仅有的一张合影,是参加朋友婚宴时用手机自拍的,可那只手机早已坏掉。就是现在能找出那张照片,也不能说明我和尤美丽的关系。

“你不就是我有老婆的证据吗?”我想这么对他说。

“我和你有没有老婆有什么关系?你看我哪点长得像你?”我怕他这么反问我。

说实在的,这个叫小车的男孩,双眼皮、薄嘴唇,在相貌上还真跟我没有多大关系,五官中有四官都随他妈长,只有鼻子且扁且大,有点像我。五官之外,他那深藏不露的舌头也像我,卷起来跟一朵鸡冠花差不多。

“我是不是树上结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过去他这么问我。

“我到底是不是你拐来的?”现在他这么问我。

最近,小区周边发生过孩子被拐事件,有孩子的家庭都提心吊胆。我跟他说,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一定不要东张西望,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拿出手机找出一则微信。微信说,那些贴着“专修楼房漏水”字样的面包车,后备箱里塞满了被拐卖的孩子,还有图佐证。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我将那条微信一字一字读给他听。他信以为真。不久后的一天,他放学回家,一脸怒色。

“你这个骗子,面包车里根本就没有被拐卖的小孩。”

“你怎么知道的?”

“我爬进去看的。面包车里放着一张床,床下放着铁锅、水桶和液化气,床上睡着一位阿姨。”

原来,小车放学时遇到了一辆专修平房漏水的面包车,他本是想远远地躲开的,可那辆车转弯时,他看到里面躺着一位长头发的阿姨。他想看看那位阿姨是不是他那个丢失多年的妈妈。于是就偷偷跟踪起了那台面包车。

“那是你妈吗?”

“不是我妈,不像。”

“你又没见过你妈,怎么说不像?如果那人就是你妈,你也认不识呀?”

小车肯定地说,那人绝对不是他的妈妈。小车利用我提供的材料,胡乱拼凑出一个妈妈的形象: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长发瘦身,爱穿黑色镂空毛衣,下着露着两条望不到尽头的长腿……

“是‘望不到尽头’的长腿吗?”我说差不多有那么长。小车说我又骗人,人腿哪有那么长的。我说这是文学修辞,形容那腿长得非同一般,超出人的想象。说起那条腿,我就不淡定了,因为那条腿是我不能忘掉的一部分。

我和尤美丽的相识,就是通过那条腿。那是在一场台风过后,我所在的上海松江区险些被暴风雨连根拔起。我在清算公司户外广告的损失时,有人轻轻敲门。余光中,我看到了一条孤独无助的腿。

尤美丽来我的公司应聘,她的左腿受了伤,还打着石膏,被藏匿于身后;另一条赤裸白皙、挺拔冷傲的右腿冲锋在前,孤独地站在门框里,让人心生怜爱。那时,我公司的业务不景气,有小半年没接过一张有头有脸的订单。我想说我们正准备裁人呢,可看在那条孤单的长腿的面子上,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也许,我们需要一个美女来改善水风、提高颜值,再随便提振一下大家的士气。

“你的腿怎么了?”

“我是来应聘的,又不是来看腿的。”

她坐定后,我继续发问:“说说之前都干过什么?”

“干过小姐你们就不要了吗?”

“不是不是,我想问的是你有什么经历和特长?”

“你也看到了,我的腿特长,这算特长吧。”她好像还把裙子朝上掀了掀。

我们的确缺少这样的人才。

尤美丽在公司的第一个职业是业务经理。她的腿脚不便,暂时在室内处理广告文案,说白了就是给我当秘书,直接为我服务。我的公司叫“浩天广告有限公司”,坐落于上海松江区的淀浦河边。公司除了我这个总经理之外,还有两个业务经理,一个平面设计,三、五个安装施工人员。那条一头连着黄浦江、一头连着白洋淀的淀浦河,笔直、浑浊,让人生厌。后来,因为尤美丽经常坐在护栏晃悠着长腿,让我彻底改变了对这条河的看法。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很广,大到环城高速公路边的立柱广告,小到打字复印的生意。业务红火时,不干胶小招贴都贴到了青浦大桥、东方明珠,还有世茂中心的玻璃幕墙上。

尤美丽到来不久,公司的业务便有了起色。她足不出户,就将我花钱送礼、足疗按摩都谈不拢的客户给搞定下来。比如,东方科技城临街的广告围挡。那个合同,我使出了吃奶的劲都没有签下来。尤美丽见我一副低头丧气、阳萎不举的熊样,非常同情我的遭遇。尤美丽说:你陪他干了那么多坏事也没有签约,真是够失败的,你请他到公司来,我来跟他谈。那人只是喝了尤美丽的一杯咖啡,和她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就和我们签了三十多万的合同。谁都不知道尤美丽给他下了什么药。

尤美丽接待客人只用咖啡不用茶。她不印名片,说名片发得越多越让人没有安全感。她从不主动推销业务,客人的问话,她至多之是“嗯”、“哦”,其他都是以笑作答。她的同行,另一行业务经理左萍说,尤美丽不是在招商,是在套人,而且技术了得,就跟她内蒙老家套马一样,于百米之外扔出套马锁,一套一个准。左萍说,你要小心被套哦。

我一直想试试尤美丽的咖啡是什么味道,和上岛、星巴克的有什么不同之处。

“尤经理,给我冲杯咖啡。”

“你不知道我的腿不好吗?”

“尤经理,坐近一点,我们聊聊天。”

“我只跟客户聊,不跟老板聊。”

“尤经理,说说你为什么愿意屈身于本小店。”

“我这不是刚断了腿吗?”

尤美丽有时也会问我:车老板,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谈过几个女朋友,都好到了什么份子上。还有,你做生意多久了,有没有欠过人的钱,有没有做过噩梦?你做过最噩的梦是什么,有没有梦过被人追打?

总之,尤美丽借助那场台风,登陆了我的生活。

 

2


到了要交出尤美丽的这一天,我在纸上胡乱地画上几笔,便将铅笔一丢:“小车,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真的把你妈给忘了。”

小车给我端来一杯水,他以很少有的耐心开导我:“不要着急,慢慢想,你说我来画。我妈的脸像李冰冰还是范冰冰呢?”我说随便吧,你的标准还挺高的。小车说:“我妈的鼻子高不高、翘不翘?”我说又高又翘,跟你的鼻子一点都不一样。“我妈的嘴巴厚不厚?”我说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不厚。“我妈的胸大不大?”这让我陷入了沉思。微信里说,C罩杯相当于苹果,E罩杯相当于木瓜,好在餐桌上有几个红富士苹果,我挑了一个小的递给小车:就跟这个差不多吧。

小车将尤美丽的样子画好了,那是一个丰胸长腿的美人。小车心中的妈妈就是这个样子,美得没心没肺的。小车对这一种类型的妈妈有感觉,每次遇到这种类型的阿姨,就要向我确认一次:我妈是不是这个样子。如果我说是。他便精神几分。有一次,我陪他在鲁迅公园滑旱冰,他看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妈陪着,非要我快马加鞭给他找一个妈来。:你妈就在那里,你去找吧。他就认定了这种类型的一位美女,抱着人家的腿不放。美女说:小朋友,你认错人了,我还没有男朋友呢。小车说:你看我爸怎么样?

小车给画纸上的妈妈涂颜色的时候,又在向我确认:我妈到底是不是这个样子。我说差不多。小车问差不多是差多少,差在哪一点。我说好像哪里都差一点。上好色后,小车将那张尤美丽贴在了墙上,他让我和尤美丽站在一起,靠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头挨着头。小车拿出手机,给我和尤美丽拍照,一张照片定格之后,他发现了问题。

“老车你这个骗子,你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

“我有艳福呗。”

“我不相信我妈眼光会这么差。”

说实在话,我也没有想到尤美丽会看上我。北京有北漂,上海有海漂,那么我算是海漂中的一员。在上海,除了生命是我的,其他的东西或是我临时租用的,或根本与我无关。尤美丽原本与我无关,我们关系的增进,源于一次谈话。那一次,尤美丽又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做过噩梦,说说你做噩梦时的感觉。我说我从来不做噩梦,自打你来了之后,我更是好梦连连。

“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你了。”

“你干坏事没有?”

“没有,我梦到我们在办好事。我结婚那天,将新娘的盖头一掀开,发现里面的人竟然是你。”

“那你就来追我吧。我倒看看你一个小老板是怎么追美女的。”

我开始打尤美丽的主意时,左萍说:老车,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尤美丽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问左萍:你说尤美丽是哪一路人,我们又是谁哪一路人。对了,“我们”指的是谁,是我和你吗?左萍说:你说呢?我说你说得有理。

我和左萍的确是一路人。我的老家在安徽,她的老家在内蒙,我们虽然相距千万里,但都属于长江、淮河以北,都属于大中国正在开发的中西部地区。我的公司里还有左萍八万块钱的股份,她把两年来在公司攒下的钱都投了进去。那时,我大学同学兼女友兼会计,突然不辞而别,回老家嫁给一个公务员,我整天差不多饮酒度日,再以泪洗面。恰巧那段时间,左萍又吹了一个男朋友。同是天涯沦落人,左萍来开导我说: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带你去寻找森林去。我们去酒吧喝酒、K歌,喝得天花乱坠。

“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就这一个。”

“那你不如我,我谈过五、六个男朋友,有一个都谈婚论嫁了,却临阵脱逃了。”

“为什么?”

“他说没感觉。没感觉你早说吧,吃了我那么多的盒饭,还搂我腰、捏我的大胸干嘛?”

“我俩一样,同为天下沦落人。”

“谁和你一样,我才不和你一样呢,你虽然只谈了一次恋爱,但你不是处男,我虽然谈了很多次恋爱,但一直金身不破,。我能和你一样吗?”

“你怎么可能是处女?”

“有种你就试试。”

我酒醒了大半。我说我没有种。左萍便大夸我是正人君子,不趁人之危,天下好人就差我一个就死绝了。接着左萍让我说一说她的优点,我说一样,她喝一杯酒。我说你勤劳、善良、热情、正直、爱岗、敬业、诚信、友善。左萍说,你这给我念人生总结,将我朝死里夸呀,还有吗?一定还有。我说没有了。左萍说:总觉得你还漏了点什么,跟菜里没放盐一样。就在第二天,左萍将八万块钱打到我的账户上,跟我合起了伙。她说,我是第一个没有趁她喝醉捏她大胸的男人。

我招尤美丽进公司,左萍自始至终持反对立场。左萍说,你也没要她的简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之前都干过什么,就草率将人纳入公司,万一她不是好人呢?比如,她有命案在身,或者是别的公司派来的卧底呢?最重要的是,你招人为什么不给我讲一声,从公处说,我也是公司的股东,从私处说,你喝醉了还搂过我一夜,你凭什么私自招人?

左萍还剖肝沥胆地与我谈心。她说:老车,你看你,一米六八的个头,一把抓住两头不冒;络腮胡子硬起来跟猪毛似的;嘴里正生长着智齿,口腔一直溃疡、一直口臭;一年有300天,贴肛泰治痔疮;没割过包皮,永远尿不出一条直线来……我不相信尤美丽的眼光这么差,能看上你。左萍用TCL手机接了一个电话后接着说:其实女人就跟手机差不多,实惠、中用才是最好的,对你来说,国产TCL就够用了,别眼巴巴地瞅着苹果了。

没想到多年之后,小车也这么说:我不相信我妈眼光会这么差,竟然能看上你。说实在话,我也不看好我自己。但上海这个地方,除了盛产高楼、美女、外贸公司之外,还盛产奇迹。奇迹往往都不合乎常理,不符合逻辑。我和尤美丽的结合,也算一个不合常理的奇迹吧。我问小车: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奇迹吗?小车说不相信。我说:你这么小,哪能没有一点梦想呢?你不如我,我就相信奇迹。小车说那你把我妈给找回来呀。

为了找到尤美丽存在的证据,我找到那部拍过我和尤美丽合影照的手机,将它送到手机店里恢复数据。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好在,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搬家,我果真从床与墙的夹缝里找到了两样证据。一样是从尤美丽风衣上掉落的蓝色纽扣。尤美丽为了找回这粒纽扣,命令我在房间里逐平方搜索,最终无果;缺这粒纽扣的风衣,尤美丽再也没有穿过。还有一样是一只杜蕾丝空壳,我把它夹到一本平面设计的书本里。我捏着那粒蓝色纽扣对小车说:这是你妈衣服上的纽扣,它的位置在从领口朝下的第二粒。小车哼一口气说:你使劲吹吧。

关于我有老婆的证据,只限于人证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左萍,可是数年前左萍离开公司后,便石沉大海,再无音讯。其他几位员工也早已攀了高枝,别说找他们了,就连他们的名字、长相,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我找到这些年的街坊邻居,在宴江南包了两桌,请他们来证明,我原本有个叫尤美丽的老婆,跟了我一年半,生下这个叫小车的孩子,就没有了踪影。

“尤美丽到底去哪了?”

“我要知道就不麻烦你们了。”

“是跑了,还是丢了?”

我给大家使了个眼色。大家便异口同声地说:“小车,你妈是丢了,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运气那么好,把你妈这个大美人给捡去了。”我还给参加宴席的女士,每人发了一份巧克力,单独交待一项任务:回家后,请翻翻你们家男人的手机——尤美丽是个美人坯子,看看你们家男人的手机里,有没有私拍尤美丽的照片。

此外,我还建了一个“寻找尤美丽”的微信群,请大家帮忙收集尤美丽的线索,拉一个人关注,发二十块钱红包;对于提供尤美丽线索者,发两百块钱红包。“请大家放心,如果找到尤美丽,我叫小车看一眼就走,以了断一个孩子多年的念想。我们绝不干那种死皮烂脸、纠缠不放的事。”

 

3


至此,我有老婆、小车有妈这事,小车已经确信无疑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尤美丽为老婆了。这一口气顺过来后,顿然觉得神清气爽、天高云淡了。我抬头看了一眼上海的天空,天蓝得清浅见底、云白得心力憔悴,站在高处,能看到几里外上海中心大厦的伟岸身影。

小车想去外滩,可刚到地铁口却改变了主意。小车说:我们就在这里玩吧,你看这里也有个小广场,也有一个水池和一些高楼,一样东西都不比外滩少。这是地铁出口的一个小广场,最吸引人的是一幅刚刚树立起来的巨幅广告,画面里一个端着咖啡的优雅女人,她用背影对着我们。

“韩丽美容给你好看。”

小车念这句广告词时,我的心突然一跳。这是尤美丽做的一个广告创意,原来的广告词是“浩天广告给你好看”。广告里也是这个端着咖啡的女人。小车显然是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她说,我妈要是这个样子多好。然后,他又开始为妈的事纠缠不休。

“你说我妈那么大的人,怎么会丢呢?是在哪丢的呢?又被谁捡了去?”

我说:你妈有偏头痛的毛病,丢的那天一定是生病了;有人在立交桥下见过她最后一面,所以立交桥下就是她丢的地方;还有,你妈那么大的一个美人,丢了肯定会有人捡的,这一点你不要担心。

我和小车沿着环城立交桥朝回走,每见到桥下有人,小车便伏在栏杆上向下张望。他对桥下的人流大声喊:妈妈,尤美丽;妈妈,尤美丽。桥下人流如织,可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妈妈。小车伏在栏杆上痛哭起来。

“我妈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找呢?”

“谁说我没找呢,仅寻人启事就发了十万张。可是上海这么大,丢一个人就跟大海漏了一滴水,到哪里去找呢?”

“你为什么不报警?”

“丢老婆这事,好像警察也管不了呀。”

我没跟小车说,尤美丽不是丢的,是跑的。因为男人的女人跑了,不论是什么原因,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我少年时生活的那个小镇,大概有一万多人,算起来该有三千对夫妻,每年都要跑掉十几个女人。那些女人通常有三种跑法。一种叫私奔,女人有了心上的人,一心一意想和那人过日子,父母和丈夫都留不住,便跟那男人跑了。第二种叫活命,家里没吃没喝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跑了之。第三种叫走失,大脑出了问题,找不回家的路了,便被他人收容了去。

在三种跑法中,我自欺欺人地认为尤美丽是最后一种。这些年,我还住在老地方,还租那间二十多平方的店铺,目的就是给尤美丽一个回来的机会。关于尤美丽的失踪,我只好小车这么解释。

“你妈是突然发病,八成以上是头疼发作导致精神分裂,暂时找不到家了。”

“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家呢?”

“不知道,让她慢慢找吧,也许真有一天她能找回来。”

我找遍了尤美丽原来光顾过的美发、美甲、皮肤护理和婴儿游泳店,向她们打听尤美丽的下落。她们都会这样反问我:

“她的衣服和包包带走了吗?”

“没有。”

“她有婚外情吗?”

“也没有。”

“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她骗走你多少钱?”

我无言以对。尤美丽失踪之前,动员我取出存款,投资理财项目。我说有没有风险。尤美丽说,当然有风险,难道天上能无缘无故地掉馅饼?尤美丽拿到我的存款之后,便一去不复返。我想:也许我们的婚姻就是那个理财项目吧,婚姻的破灭就相当于投资失败,所有的投资都该血本无归,这没有什么不合理。但我还是宁愿相信,尤美丽是因病离家,况且,她的确有偏头疼的毛病。

尤美丽来公司不久,就犯过一次偏头疼。那次我去找前女友追要公司的账目,回来后正好赶上她发病。她先将整个人包在大衣里,与空气隔绝;几分钟后,又从大衣里挣扎出来,抱着头在沙发上翻滚。她见到我后说:我发病了,你快去药店买“正天丸”。我喂她吃完药后,她足足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已是午夜,上海的天空是醉酒般的红色。她看了一眼窗外,身体如有台风过后般的疲惫。

“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

“账要回来了吗?”

我说没有。我找到前女友时,她问我是谁,找她干什么,她还对身边的男人说,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她竟然说不认识我,她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我俩大学四年、同居三年,来上海创业后又同居三年,光睡的床都换了四、五张,她居然说她不认识我?

“结果呢?”

“结果我的天空突降暴雨,我抱头痛哭一场。“

尤美丽说:你真是既可怜、又可爱。她停顿了一下说:我饿了,你做一顿饭给我吃吧。

我做了一碗鸡蛋煮面,虽然不很拿手。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次生病,父亲给她做的都是鸡蛋煮面。将水煮沸,面条、鸡蛋依次下锅,面条出水前放盐,装碗后撒葱花、滴香油,工艺虽然简单,但错了一步都不得真味。父亲说过,鸡蛋煮面是每个男人都要学的一门手艺,以后用的机会最多。大约女人生气、生病、生孩子后,都要吃这碗面。吃了这碗面后,两人的关系方能和好如初,琴瑟合弦。

我给尤美丽下了这样的一碗面。吃完面后,尤美丽已是满身大汗,她问我:你在面里下药了吗?我说怎么可能有药?她说你过来看看。我走到尤美丽的身边时,尤美丽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就挂到了我的身上。

话说回来,不光小车想尤美丽,其实我也想她呀,我和她的那个婚姻项目,赔钱多少都无所谓,我期待的是项目还能够继续,破镜能够重圆,哪怕还要继续投资,我也在所不惜。

就在我想方设法找尤美丽时,我的微信突然闪出一条信息来。有人在地铁2号线中山公园出口,看到一个人酷似尤美丽。我将小车托付给公司的平面设计师,开始在中山公园蹲守,这一守就是半个多月,结果连尤美丽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当我满身疲惫与失落地回到家时,发现小车已经改变了模样。他的头发烫起了波浪。据说,小车隔三天、差五天就要去顺子理发店整理头发,这半个月去了不下三、五次,而且找的都是同一位美发师。

平面设计师还告诉我:“小车这孩子,不老实。”

“怎么不老实了?”

“他偷偷摸人家的波。”

到了该找小车算账的时候了。我揪着他的耳朵将他绑在了门前的法桐树上。我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小车说,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吃什么都没有胃口。我说你就随便点个菜吧。小车说,我不点。于是,我就自做了主张,请小车吃了一顿大板拍肉。吃完大餐之后,我开始训斥起小车来。

“我在披星戴月地给你找妈,可是你都干什么破事。”

“我没干什么破事呀?”

“你摸人家胸了吗?”

“摸、摸了。”

“还摸了哪?”

“只摸了那。”

“摸了几个人?”

“一个。”

“谁?”

小车将嘴朝对面的顺子美发店指。

我去找到那位美发师,可见她第一眼,我就原谅了小车。那是刚来的一位女技师,不算年轻,如果去除脸上的脂粉,年轻也许与我相仿,但她有着很长的头发和很长的腿。我向她认真道了歉:“对不起,孩子犯了错误,全怪家长没有教育好,请你多多见谅。不过,我没有办法呀,孩子从小就没有了妈,我家至今也没有女人。管孩子指望男人那靠谱吗,你说对不对?”

我还问她结婚过没有?愿不愿意到我的公司来工作,虽然我这只是广告公司,与她的专业门不当户不对。不过,不来也没有关系,我的公司就在顺子美发店的斜对门,至多也只有二百米,步行要不了十分钟。你瞧,那个浩天广告有限公司就是,欢迎你随时随地去坐客。

那个生动的女人望了望我说:“我说怪你了吗?你是不是吃饱撑的。”

 

4


我在“寻找尤美丽”的微信群里,将每条线索提高到二百块时,我的微信就开了锅。每天,都能收到来自世界各地关于尤美丽的信息。国内,最远的在黑龙江漠河,说那里发现了尤美丽,他正在跟踪,让我马上赶过去。每天,我都在为验证尤美丽的线索而奔波,当然,每天都是无功而返。这天,我收到一条来自美洲的微信,说那里发现了一个人,从相貌特征上判断,很可能就是尤美丽。我绝望地解散了微信群。

我的公司已经濒临倒闭,重新寻找尤美丽以来,我连一笔订单都没有接。我的平面设计师也向我提出辞职申请。她说,跟你干挣不到钱不说,整天屁事都没有,简直就成了你家看门狗了,真是耽误青春。我说,只要你愿意留下来,工资可以再加,你再考虑、考虑。她说:我已经考虑好了,我今天就要把你给炒了,半天也不能等了。在炒我鱿鱼之前,她建议我将公司搬到政务新区去,“因为你是卖广告的,不是卖茶叶蛋、卫生巾的,缩在老街里只有死路一条”。

送走设计师后,我的公司彻底关了门。这些年来,我之所以不愿挪个地方,是因为我对尤美丽还心存幻想。我觉得也许有一天尤美丽还会回来,如果我换了地方,便等于和尤美丽彻底失联。现在,的确到了该换地方的时候了。我的积蓄已经不多,这些年在上海辛苦打拼,虽然挣了不少钱,但被两个女人卷走的和寻找尤美丽这些无厘头的花费,几乎败光我的积蓄。这时,我头脑突然蹦出一句话来:“尤美丽就是一个赔钱货,不信我们走着看。”说这话的人是左萍。

我和尤美丽有过一床之交的事,当然瞒不过左萍。第二天,左萍就发现我和尤美丽的关系不正常。那天左萍给我带了一份早餐,吃的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喝的是热豆浆。我试了试豆浆不算烫,就吹了两口递给了尤美丽,尤美丽喝了两口又把杯子还给了我。就是从这个小动作上,左萍看出我和尤美丽关系的不一般。

“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

“说别人,对得起你吗?”

“我怎么不要脸了?”

“你把我买给你的豆浆送给别的女人喝,这就是不要脸。你喝别的女人喝过的豆浆,就是更不要脸。”

“大不了明天赔你一杯。”

“要赔你就从头开始赔,从我陪你打拼事业、陪你聊天解闷、陪你喝酒K歌、陪你睡觉过夜一起算,这些你赔得起吗?”

我知道左萍对我有好感。我也一直维持着与她的好感。如果没有尤美丽,也许我们真的会有深入的发展,毕竟,在上海,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能在一个屋檐下,志同道合地打拼几年,实为不易。但尤美丽的到来就像一场风暴,把原有的秩序推翻掀倒,当然,她对我的摧毁更是不留余地。

“你凭什么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女人非要有来历吗?”

“那总该知道她是一个什么货色吧?”

“那你说她是什么货色?”

“尤美丽就是一个赔钱货,不信咱们走着看。”左萍想了很长时间,这么对我说。

左萍不明白,我怎么就像中了病毒似的,突然就跟尤美丽好了起来。左萍也想扭转局势,她说:我哪点比不过尤美丽,我胸比她小吗?业绩比她差吗?像我这么好的姑娘,你们男人凭什么不娶呢?

除了尢美丽以外,公司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最卖力的要数平面设计师了。那个又细又瘦的高个子男孩,整天对着电脑勾着头,整个人就沿着背部打了个折。他站着和坐着,背都是弯的,加之人又老实能干,因此左萍喊他“骆驼”。骆驼弯着身子来到我的身边,劝我说:车老板,左萍哪点比尤美丽差了,是胸小了,还是身上的肉少了?你可别看走了眼。我上了趟洗手间,他也跟了我进去,从里面反锁了门。他完事后,我还没有完。他的驼峰对着我。

“左萍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你要星星她都愿意为你摘,你可不能辜负她。”

“是左萍让你来劝我的吗?”

“不是,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还是和尤美丽走到了一起。半年之后,左萍消失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左萍,她向我讨她那八万块钱的股金。她的气色还不错,人又胖了一些。

“你最近气色不错,胖了。”

“谁胖了,我是怀的孕。”

“谁的?”

“关你屁事,反正不是你的。”

“那,那祝你幸福,等会给你发个红包。”

“谢了,我不差那几百块钱,把股金退给我,我等钱生孩子呢。”

左萍嫁给了骆驼。我挺为左萍高兴的,因为骆驼不仅是个老实能干的男人,还是一个能从左萍身上看出美貌的男人,这说明他对左萍是真的心、实的意。至于左萍去了哪里,我当然无从知晓。城市如汪洋大海,人若沧海一粟,离开便意味着永别。这两个人,一个聪明伶俐,一个诚实苦干,他们结婚真是天作之合。

我和尤美丽,第二年有了小车,第三年还没到头,小车尚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尤美丽便突然失踪。尤美丽失踪后,我慢慢觉得左萍的话有一些是对的。尤美丽的确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她除了名字和孩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她的名字或许真、或许假,我没有看过她的身份证,更没有她身份证号码;我也不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总之,我对她的所有认识,都限于一些没有根基的推测与判断。

比如,从她的口音上,我推测她是江南人,或许是苏、浙一带。从她生吃海鲜这一点,我进一步缩小范围,推测她的老家在苏、浙沿海。从她对刀叉的驾驭能力上,我推测她应该受过西式教育,见过不少的场面。还有,一沓人民币,她用手掂量轻重,就能说出具体的数目来。有一次,左萍收了一位客户的工程款,请她代为验钞,她数钱时十指并用,行云流水,比点钞机慢不了多少。所以从她对人民币的亲密和熟稔程度上,我得出一个重要的判断:她曾于与钱有过亲密的接触。仅此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要知道尤美丽是谁?已经更不可能了。我也灰了心,打算把她彻底放弃了。我的经济出了问题,身体也出了毛病——我的龙头坏了,出水很不正常。有一天,我和小车去陆家嘴追踪一条尤美丽的线索,在换乘地铁时,我们上了趟厕所。小车还没站稳,就射出去一条热乎乎的直线。而我却干巴巴地站了几分钟,仍然是滴水不漏。

“撒个尿有这么难吗?”

“大人跟你们小孩不一样。”

“又骗人,我的老师都比你快。”

“是吗?”

“快去修修吧,你这速度要是去赶高铁,早误点了。”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等以后有钱再修理吧。反正现在也不怎么用。可是我还没有修理它,命运便对我的人生下了手。我在环城高速公路边做的立柱广告,被台风给吹断了头,据说当时有园林工人在附近劳动,人员伤亡状况不明。我驱车赶赴事发地点,一个弯道加速,便撞上了公路护栏。我的人生便迎来一场大修。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我的脑子里起了雾,开始是稀薄均匀的白色、如烟似雾,慢慢凝结浓缩,变成无形无状的云朵,在脑子里没日没夜地飘着。后来,我终于看清那些云朵,是我少年时在山坡上放养的羊群。那群羊少说也有五、六十只吧,我每天早上赶着它们上山,晚上赶着它们下山。我随便看那羊群一眼,便知道里面多了几只或者少了几只,就像尤美丽数钱那样。我是从一对羊夫妻开始,慢慢将其发展成为一个羊群。来到上海之后,我的生意也是从一、两个小客户开始,慢慢做大。生意就是我的那群羊,可是,如今我的羊群已经溃散,羊只也所剩不多了。

我在上海为数不多的朋友,异口同声地劝我:你大难不死,有没有后福那要看你今后的造化了,把尤美丽彻底丢掉吧,该好好挣钱过日子了。我问小车,如果我决定不等尤美丽了,你会不会怪我?小车摸了摸我的头说: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力。

 

5


我托朋友在松江新城寻租一间店面,又给老客户逐一发去短信,内容大致是:亲爱的上帝们,我正在修理身体,康复后再去拜访你们,浩天广告的父与子,期待你们的不离不弃。我重新建一个微信群,叫浩天之友,虽然成员还不足二十人,但我把它看成我的一个新的开始。

此时,我的脸已被胡子长荒,眼神也像一池浊水,没有深度和方向感。我打电话给顺子美发店,问他们有没有上门服务的业务,费用多一些也没有关系,但最好是刚来的、腿长的那一位。不久,便有人敲门。

“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阿朵吧。”

阿朵在我的头上浇着热水,揉着洗发露。她的十根指头都受到很好的教育,步调协调、轻重有度地在我的头发里穿梭。我那杂乱无序的头发,在她的双手之间,表现得异常柔顺和乖巧。自头顶而下,继而漫布全身的酥麻与幸福,让我想起了几天前一个比闪电还要短促的闪念。那天,小车趴在一张画纸上睡着了。画纸上的那个中年女人,无疑就是他的妈妈了。小车流下的口水,已将那个妈妈的胸部湿透。我突然可怜起了小车来,在他人生头十年里,竟然没有进入过妈妈的怀抱,人生哪能离开那个芳香、柔软的怀抱呀!就在那天,我突然有重新给小车找一个妈的念头。

“那个叫小车的孩子你还记得吧,就是找你烫发的那个小孩。他可真是一个伤心的孩子。”

“是吗?”阿朵用热毛巾盖住了我的脸。

“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妈。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老婆,在他出生不满一周岁时就跑了。按理说,跑了女人这么丢人的事,是不该轻易给别人讲,可是没有办法呀,我总觉得欠这小孩一个妈,给他找一个妈比我的面子更重要。”

阿朵在我眼前亮了亮剃刀,示意她要对我下手了:“不要说话,否则后果自负。”可我还有最紧要的一句话没有说。在她刀起刀落之间,我插了一句话:“你能给小车做妈吗?”

“你是理发,还是找妈呢?”

阿朵只剃了三分之一张脸,便丢下我三分之二的脸,摔门而出。我冲她的背影说:“不是真正的当,只要你同意他喊你妈就行。也不白当,我给你年薪。”

我清理好剩下的脸后,去了趟广告公司。我的公司已经有半年没有开门了。“浩天广告”那四个字,被夏天伸过来的法桐枝节戳烂了两个;门锁也锈住了,按照墙上开锁的小广告打过去一个电话,几分钟就有人赶来开锁。屋内一切安好,空调接通电源便开始咆哮,像一只拉着重车的老马;电脑、网络都还能用,开机后,播放器的音乐自动更新到马旭东的“入戏太深”:

“你的笑总是装作很天真,说我们永远都不会离分,空气中弥漫浪漫的气氛,随着心跳在升温。粉红色长发迷人的嘴唇,浅蓝色眼影迷离的眼神,现实的你和他路边拥吻,看街道上的落英缤纷……”

顺子美发店老板打来电话,说我怎么调戏他的员工。我说:说出来也许你不信,我家孩子小车喜欢上了阿朵,我想请她给孩子当妈妈,按月、按季度付薪都成,你能不能帮忙撮合撮合?

“孩子找妈,跟你找老婆,不是一回事吗?”

“好像是一回事,但真的不是一回事。”

“阿朵是单身母亲,你是单身父亲,我看你俩还挺合适。”

晚上,我请顺子美发店的老板吃饭,我说我家小车从小到大没有喊过“妈”,更没被妈抱过一下,你说这样的孩子伤不伤心。如果阿朵同意,小车也不白喊,我付薪酬,按年、按月付或者按声来付款都成,但是最好是年薪,这样如果有个家长会什么的,还需要她去走场,给小车长长面子,出场费我按误工补赔的两倍给。最后,我再次请求美发店的老板看在我们在一条街做生意的份上,能够可怜可怜这对父子。

立冬之后,迎来了一场强降温,法桐树的叶子一夜间掉了多半,街道间突然明亮很多,像是天空迫近了人间。我在顺子美发店的门口拦住了阿朵。

“我来送你一程。”

“你又要我给你的孩子当妈吧?”

“差不多吧。”

“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说:你会答应的,每天有人冲你喊妈,你也只要张嘴说“欧”、“噢”、“干吗呢”、“好的”,就算干了一份兼职,这一分钱成本都没有的生意,我不相信你不愿意做。阿朵说:其实我想帮你,但在帮你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先帮我一回。我说:只要不是借钱,我什么条件都答应。阿朵说:还真的不是借钱,你先支付我一年的劳务费,不多,5万块怎么样,如果你嫌小就再加一点。

阿朵把手伸在半空,只等我去一握:“我不是那个尤美丽,不会一走了之的,我的确是需要钱急用。”我说:“你们每个女人怎么都急需钱用。”我的初恋女人带着公司的现金和账目远走他乡;左萍要回了她八万块钱的股金,从此隐形销声;尤美丽更是卷着我多年打拼下来的家业一去不复返;阿朵才算正式相识,却提出了借钱的要求。我犹豫了再三,还是握住了阿朵的手。

这天接小车放学,穿过小公园时,一群麻雀望着我们父子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家有喜事吗?你一直合不拢嘴。”

“真有喜事,而且是史无前例的喜事。”

“你找到老婆了?”

“不,是我给你找了一个妈。”

那群麻雀突然噤口不言,继而像乱箭一般射向丛林,瞬间没有了踪影。小车说:真的假的,这次你有没有骗人?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过几天人就能到家。小车在欢呼跳跃雀跃过后,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是我在找妈,又不是你找老婆,你怎么知道对我合不合适,要是我不满意怎么办?能不能换?

“不能,妈哪能随便换。再说,我是按照你喜欢的标准找的,包你满意。”

“要是我实在不喜欢怎么办?”

“当务之急,先解决有妈的问题;喜欢不喜欢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只能是她了。”

我没有对小车说,这个妈是我拿钱买的,而且提前支付了一年的薪水,花费比请月嫂少不了哪去。我也问了阿朵:如果小车不认你这个妈怎么办,能不能退款,打五折都行。阿朵用眼睛告诉说我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同意给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当妈,现在,你又要我做通自己的工作,不给这个孩子当妈,这种前说话后摆手的事,我干不出来。还有,那5万钱我已经寄回老家了,补贴父母和孩子的家用了,想退也退不了了。”阿朵还说:作为对我亲生孩子的补偿,我要回老家陪他几天。等我回来后,你带小车到我们店里来,我给他做个又酷又帅的发型,跟他培养培养感情。

一周之后,阿朵从外地回沪,正式走马上任。我说:你一路鞍马劳顿,不如歇几天再来。阿朵说:不歇了,早一天开工就早一天结束。你家小车呢,叫他来喊妈呀。可是小车的思想工作,我还没有做稳妥,我担心小车把找妈的事给搞砸了,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搞一个认妈仪式吧。”我想出这个缓兵之计。

我想通过一个仪式,把妈的事固定下来,就像通过结婚仪式把两个人的关系固定下来一样。我甚至还这么想,如果当初我和尤美丽有一个仪式,让全上海人都知道尤美丽是我的老婆了,她也许就不会说走就走了。接下来,我开始做小车的工作。我说:小车,你原来没妈的事大家都知道,但现在你有妈了,是个父母双全的孩子了,但这件事大家都不知道。我觉得这么重大的事,应该告诉大家,让大家分享一下你的快乐和幸福,我们搞一个认妈仪式,把你的同学都请来,为你的幸福见证。我还点名提到了那个让小车去烫发的女孩:“叫她担任你有妈的见证人。”

小车听得蠢蠢欲动:“要不要鞠躬磕头、还有,要不要拉手亲嘴?”

“你讲的那是结婚仪式,鞠躬、磕头可以,对拜、亲嘴,我看就不要了。”

“我喊她妈咪,还是妈妈呢?”

“随便你吧,是你的妈,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小车按照阿朵的样子,重新画了一张画,贴在墙上那张尤美丽的上面。画面上写着“阿朵妈妈”。在他阿朵妈妈的旁边,是我和小车的一张合影照。小车在照片和画纸的边缘用彩铅描上了画框。这就是一张全家福了。

在即将到来的认妈仪式上,我和阿朵将坐在这张手绘的全家福前。我们的前面是一排红色塑料椅子,那是小车和同学们的坐区。有些同学的礼物已经提前送达,几乎摆满了整个沙发,在众多玩具里,有一对牵手亲嘴的老人玩偶。

 

6


小车和阿朵以儿子和妈妈的身份见面时,画面既陌生又温馨。阿朵将手指伸进小车的卷发中,轻轻一抓一提,小车像呆萌的宠物,无比温顺与乖巧。整个见面过程,小车走得正坐得直,说话轻声细语,表现出难得一见的教养。见面结束后,小车跑进厕所尿了有两分钟,又伏在窗口换了几口新鲜空气:“有妈好是好,可我怎么这么不习惯呢?”

我说:“新妈就跟新车一样,磨合一段时间就好了。”

阿朵在电话里说:“你别担心,我又不是新手,好歹也当过几年的妈妈,对付小孩,我还是有办法的。”

阿朵是从征服一个孩子的胃开始的。阿朵在饭店打过荷,饭店的菜单她能倒背如流,就像传统相声里的报菜名那样。阿朵问小车:你想吃什么菜,我报给你听。“盐水鹅、油爆虾、五香猪蹄、泡椒凤爪……这些就是凉菜。青椒牛柳、八宝鸡公、糖醋排骨、九转回肠……这些都是热菜。我不仅会背,还会做呢,你随便点吧。”

阿朵了解小车爱吃酸辣土豆丝、糖醋鲤鱼之后,便将小车的胃口定为酸、辣。阿朵按照自己的菜谱,做了半个月的菜,都没有重样的。这天做的是清蒸桂鱼,鱼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散开后,空气像渔汤一样浓厚得让人呼吸不动。鱼的香味改变了这个家十年以来的味道,一种不明成分的温暖与暧昧,在屋里缓缓流淌。

晚上,我和小车去泡澡。我们延续着白天的好心情,对未来的家庭开始了畅想。小车说:阿朵阿姨要是我亲妈就好了。我说:是呀,可是阿朵阿姨也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喊妈的时间在你之前呀。小车说:让阿朵阿姨每周多来几天吧。我说:阿朵阿姨也有自己的工作呀,每周来两天已经不少了。小车又问:老车,你喜不喜欢阿朵?我说:不讨厌吧。小车说:你骗人,我看你是喜欢。我将身体转了过去,对着墙站着。我身体那蛰伏了很久的部分,突然苏醒了。一切来得这么突然,让人没有一点防备。

我约阿朵出来吃饭,想和她谈当妈之外的一些事情。

“这半个多月真是让你受累了,不仅要给小车当妈,还给小车做饭,都超出合同的约定了。”

“你是打算给我加薪水吗?”

“按理说,是该给你加薪水,可近两年,我生意做的不好,马上在上海就站不住脚了。现在我的工作、家庭正是百废待兴,加薪水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你不会是要向我借钱吧?”

我说:不是借钱,是想借点别的。我点了一支烟,紧张地嘴都在哆嗦。我说:“我想借你这个人。不如你把美发店的工作辞了吧,到我的公司来吧,我正需要一个帮手。还有,你把孩子接到上海来吧。小车没有兄弟姐妹,两个孩子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我照顾你家小车还不够?难道还要我家孩子也来陪小车,你这要求是不是过分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孩子们能在一起,你和我的工作、生活就能两相顾了。”

阿朵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让我先辞了工作,然后带着孩子都搬到你家住,你养得起吗?你不会是想我一家两口吧?

我说:就算是吧。

阿朵说:是不是你把小车推给我,你就有时间去找尤美丽了?

我说:当然不是,我已经不想找尤美丽了。

阿朵说,我不信,全街人都知道你被尤美丽骗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我说:我真的爱过尤美丽,没有装和不装的事;还有,你说尤美丽在骗我,那结婚和生孩子是真的吧,一个女人总不至于拿结婚、生孩子这样的事来行骗吧?

“为什么不能?对于一个狠心女人来说,身体为什么不能是行骗的工具?”

“也许你们对尤美丽存在偏见,虽然我越来越相信你们的偏见是对的,但我至今仍然没有把尤美丽当成一个坏人,更不会把她当成一个骗子。我总不能对小车说:你妈是一个坏人、是一个骗子吧,让他从小背负这个精神的十字架。所以,首先我要坚信尤美丽是一个智慧与美貌并存,天下无双的女人,让妈妈这个词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阿朵说:我讲一段故事给你听吧。我同意给小车当妈妈时,有个女人跟踪了我,有一天,那个女人拦住了我,问我在打你们父子的什么主意。我说:我觉得你们父子率真得可怜,想帮你们一把,但不白帮,是有薪水的,说白了就是一项关于妈妈的正常买卖,而且是周瑜打黄盖,一边愿打一边愿挨的事。那女人说出了你的故事。她说你惦记的那个女人是个骗子,婚姻不过是她给你设下的骗局。她让我善待你们父子,因为“你们已经够惨了,不能再受欺骗”。

我想起左萍离开后,我收到的一则陌生的短信。内容大致说:尤美丽的真名叫阮俐俐,以前在沿海某市的金融行业做会计,和男友盗用公司资金用于个人投资,事情败露后,便长期在案潜逃。我这一站,只不过是她落迫时的临时容身之地。我知道信息来自于左萍,我也知道左萍一直在私下调查尤美丽。可当时,我觉得这是左萍投资爱情失败后的故意编造。

尤美丽临走之前,提议我投资理财产品时,我想起那条短信。我说直接用卡转账吧,省时省事。尤美丽说: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都丢了,想转也不行呀,还是用钱方便些。我提出四十万存款交给了尤美丽。我建议她清点一下数目,看钱够不够。尤美丽拆开十万块钱,用十根指头点起了钞票。

我说:“阮俐俐,钱够数吗?”

她头也没抬:“够,银行出来的钱,哪能不够呢。”

我说:“你数得这么快,以前干过会计吗?”

尤美丽抬起了头,满脸狐疑:“你刚才说什么?”

尤美丽消失之后,人们都说我被骗了,但我觉得我没有被骗,我是故意把钱给她的,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想就是尤美丽用婚姻实施欺骗,那么我也得到了好处,起码收获过婚姻,那也是物有所值。我就是喜欢尤美丽,就是情愿付出,何况,我还收获了一个孩子。甚至,我还这么后悔过:如果我没有向尤美丽求证过她是不是骗子、是不是阮俐俐,也许尤美丽不会警觉,她仍然在我身边当她的尤美丽,而我仍然过着有尤美丽的日子。尤美丽是谁,和阮俐俐是什么关系,真的一点都不重要。还有,我还一度恨起了左萍,恨她为什么要对另外一个女人刨根究底。

我知道,在暗中跟踪阿朵的人,也是左萍。

地铁口那块“韩丽美容让你好看”的招牌,和“浩天广告给你好看”那块招牌,无疑出自于同一位平面设计师,那个设计师就是骆驼。所以骆驼没有离开上海,肯定在上海的某个建筑的某个网格里,继续着他的平面设计。左萍一定在骆驼的身边,也在上海的某个网格里生活。我们都在一个城市,相距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远得不论在地面、还是地铁里都碰不到面,近到她潜伏在我生活里,窥探着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现在,我们已经开始了没有尤美丽的生活。这种生活因为阿朵的加入,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起来。

新年迫近,我和阿朵一面张罗公司的重新开业的事,一边忙着为小车即将到来了认妈仪式进行彩排。我们各执一杯红酒,坐在那张画像前,参照婚礼的程序,对认妈的仪式进行最后一次带妆彩排。

第一项程序是我牵着小车登场,并进行自我介绍;第二项程序是阿朵牵着她的孩子登场,也进行自我介绍;第三项程序是小车登台献花认妈,并做永远保卫、珍爱妈妈的宣誓;第四项是新爸、新妈互拜;第五项是参加人员见证发言,宣布小车的人生即将进入一个美好而崭新的阶段。

两个人的彩排直接从第四项程序开始:我和阿朵互拜。阿朵说:怎么感觉像在举行婚礼,你不会是借机向我求婚吧?我把阿朵的手握在掌心里,心脏像过电似的,一阵颤抖。我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上海夜空是桔红色的,像一个永远处于热恋期的女人。我对自己说:我还有一辆报废汽车,要花两万块钱修理才能开动;这五十平方的房子,还有三年半的租期,起码这一千多天还可以高枕无忧地使用;我还有两张信用卡,估计能透支八万块现金,这就是全部家当了。

“阿朵,这些还够吗?”我问天空。松开阿朵的手后,我告诫自己,不能入戏太深。

 

7


气象部门预测,今年上海将迎来多年不遇的暖冬。我的生活也远离阴冷,向温暖、明媚的方向迈进。我在松江新城的店铺已经开始装修,新公司叫“新生活广告有限公司”。名字来源于城市的一句宣传语:“新上海、新生活”。的确,阿朵的加入,让我觉得生活是新的,整个上海也是新的。

阿朵已从顺子美发店辞职,并答应寒假期间把孩子接进城,试一试能不能习惯上海的生活。阿朵说:你的生活里一下子多了两口人,我看你怎么养活。我已经找好了一家私立寄宿学校,下学期把两个孩子一起转过去,我和阿朵就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上海是一个不排斥外人的地方,也是到处生长着奇迹的地方,只要能够吃苦、愿意打拼,任何人都能闯下一片天地来。几年之前,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带着阿朵逐一拜访老客户,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继续支持。阿朵与他们初次见面,还带去礼物,是顺子美发店的免费试用卡。这天,我和阿朵在九亭镇市民广场边泊车休息,有人塞进来一张影楼的广告彩页。阿朵看完之后,就将那张广告彩页放在包里,每有空闲,她便拿出来欣赏。

“我们去拍一张全家福吧。”我提议。

我已经私下预订一套合家福套餐,可以提前试妆、试拍,这也是套餐吸引人的一部分。我和阿朵先去试拍,阿朵穿着一件抹胸白色拖地婚纱,露出的前胸和后背,看上去都异常丰白酥软。化妆师递上来一只宝蓝色的发卡和一束天香百合,虽然都是影楼常用的道具,但阿朵穿戴起来,竟有母仪天下的慈和与高贵。

“你们是木婚、还是陶婚?”摄影师问。

我和阿朵相互看了一眼后,我说:“我们正准备结婚。”

摄影师说:婚纱照将为你们的爱情见证,要亲切、甜蜜一些,先生请靠近女士,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贴得越近越能拍出感觉。我和阿朵的脸已经贴在了一起,身体仿佛是熟悉多日好友,已经心照不宣地契合在了一起。我能感觉到阿朵的呼吸和心跳。我想阿朵也一样。我们试拍之后,预约了正式拍摄时间,是在放寒假后,认妈仪式前。这样,我们将在不久之后那个说不清是认妈还是结婚的仪式上,张贴最新拍摄的全家福。出门时,我和阿朵已经手挽着手了,和全天下的恋人没有什么两样。

按照原计划,我们将到七宝镇拜访几位客户,可在前往的路上,车外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空气混沌得一锅粥。车内的调频广播,正在发布寒流预警信息:“数十年不遇的寒流正在突袭上海,请抓紧做好个人保暖和防冻减灾工作。”路边,有穿着黄马夹与红马夹的工人,正为裸露的自来水管道加穿防寒背心。园林工人正为香樟树包裹着防寒服。路过地铁口的小广场时,“韩丽美容让你好看”广告牌已被飓风吹歪,那个端着咖啡背身而立的画中女人,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我把阿朵送回家,然后去学校接小车。阿朵开车门时,车内的文稿和纸巾便被风卷了出去。阿朵追了几步,便无奈地站在风中,她的头发和大衣被掠到半空,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要把她抓走。今天,上海的天气的确反常,风又冷又硬,其力道比台风小不了多少,而且只是半天左右的时间,便把上海攻陷,任何人都无法逃避,每个角落都寒气逼人。

小车已在校外等候多时,脸色苍白,心情抑郁。我给他裹上毛毯,抱上了车。我告诉他下午我和阿朵阿姨去影楼拍照的消息,好给他一些温暖。我说:再等几天,你放寒假后,就把这个妈给认了,这些年,叫你这个“单身汪”吃苦了。小车迟疑了一段时间,突然说:爸,我给你商量个事。我说:你是在喊我吗?你可是都喊我老车、骗子,从来不轻易喊我爸呀。今天有什么事吗?

“我不想认阿朵这个妈了。”

“你说什么?”

小车又说了一遍:“我不想认阿朵这个妈了。”

我钻进了后座,问小车出了什么事,是反悔了吗?认妈这么严肃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仅要考虑自己,还要到对方的感受。还有,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既全面符合妈的条件,又愿意给你当妈的人,机会不能错过了。小车说:我知道阿朵阿姨对你、对我都很好,我也想认她为妈,但是没有办法,今天下午,我已经有妈了。我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我家的小车长大了,开始跟大人玩起了幽默。

“真是吗?当妈这样的事,也有人来抢?”

“真的,下午有人来学校找我,她跟阿朵阿姨一样,也是长腿长头发,但我觉得她更像我妈。”

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我想打电话给阿朵,让她问一下左萍,是不是又在搞恶作剧。可我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手机的下落。小车说:“那人问我知道尤美丽吗?我说我知道,尤美丽是我原来的妈妈。阿姨便抱住了我,说她就是尤美丽,就是我的妈妈。她拉住我,就要带我走。”

路边有一棵老树,一下子被风吹断了头,在风雨声中,它断裂的声音很轻,就像我们不小心踩爆了一只爬行的昆虫。我将小车重新用毛毯包好,抱到了副驾驶座上,让他始终位于我的视野中,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我开着车向远离上海的方向奔跑,去哪里,干什么,我都没有想。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们必须远离上海,离得越远越安全。


简介:
原名李磊,1976年出生,安徽省作协会员,以中篇小说和中长散文创作为主,近作见于《散文》《清明》《莽原》《野草》《福建文学》《散文选刊》《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当代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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