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届年度奖作品】我更喜欢树上的枝叶——获第四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这样的心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想不起来,只觉得已经很久了。

        我躺在床边上,尽量让自己的身体离子轩远一点。子轩高大肥胖,一个人睡这张双人床,似乎刚好合适。在他的旁边,我显得很可怜很多余。子轩的鼾声有节奏地嘹亮着,毫无顾忌地向这个世界炫耀着他的舒坦。我看着,觉得他就是有意想把这舒坦展示给我看,因为此时,他的剧院就是这间房子、他的舞台就是这张床、他的群众演员外加观众就只有我。

       我知道子轩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是夫妻,夫妻就不可能不一起生活,但我还是忍不住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很烦躁。虽然这烦躁会在第二天太阳出来时,随着黑夜渐渐淡去,但它却又像日夜循环一样,成了我婚姻生活的轮回。

        当然,刚结婚时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在城郊的绿化管理所上班,子轩在歌剧院跑龙套。绿化管理所在城东的玉台山坳里,全市的绿化用苗都在那里培育。我在山上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平时我一个人呆在那里,上班的时候和同事们一起开开心心地侍弄花草树木,周末他们都回城里去了,我老家在北方,无处可去,就留下来看山。伴随我的还有一条退役警犬,名字叫黑伯。刚和子轩结婚的时候,因为分居,我们还是继续过着恋爱一样的日子,只是到了周末,他就会骑着一辆笨牛一样的摩托车来看我,背包里塞满了他爱看的光碟和我爱吃的零食,当然还有给黑伯的食物。子轩当时还不胖,常常爱和黑伯一起到山上去狂奔,所里的同事都说,可惜他那么好的身体,没去当警察。

        说他像警察,一点都不夸张,每次他来,不仅要给我讲他们排演过程中的好笑故事,还会和我说起我们的苗子那些又长高了,凭借闻到的怪味道猜测我们在防治什么病虫、市里正开展的大型活动需要哪些花木去布展……这些都是他在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想到的。沉醉在他的唾沫星子里,我满足极了。而且啊,他骑车二十多里来了,说这么些话,就为了和我惊天动地地亲热一次。亲热之后,他还能一跃而起欢快地带着黑伯在林子里乱窜,原因仅仅是我无意间说了一句,那是我的新项目。

        但现在,即使我说哪个品种要灭绝了,他也不可能有突然翻身坐起来问一句的兴致,最多不过眯着眼睛淡淡地嘟囔一声,是吗?然后继续打他的呼噜。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夫妻生活变成现在这样的?我在朦胧的月光里睁着眼睛仔细想着。

        虽然子轩从没上过男一号,但他做配角还是出了名,戏路渐渐宽了,请他的人也多起来,从电视台的演播大厅到夜总会的中心舞池,他开始在全市的各个舞台上奔走。我们很快有了钱,在市区买了一套楼。房子装修好之后,我也因为专业的原因,调到了市环保局。一周见一面的日子结束了,依偎在一起看着光碟吃着零食的日子也结束了,婚姻的唯一表象就只剩下睡觉,但睡觉前后的一切让人留念的美好细节也被省略了……婚姻的大树,被剔去了所有枝叶,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干,风景便没有了。一切于是不再生动。

        他以为他已经给了爱人最粗的那一根干。所以他心安理得,所以他毫无顾及地向这个世界炫耀着他的舒坦。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只是简单地喜欢着或烦躁着,但认真去想一件事情之后,却发觉“想”竟是一件如此伤神的活动。当我从断断续续的前天和昨天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欢喜和烦躁的欲望。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整个房间像是飘在水里,让人觉得虚幻。唯有子轩的鼾声,绵长而稳,这让他看起来真像一条在水里悠闲吹着泡泡的大胖鱼。我看着这条悠闲的鱼:他有理由习惯现在的生活,但他又是因为什么,以为我也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呢?

        面对他的酣畅、悠闲、毫无顾及,我的一切烦躁此时都显得如此可笑。于是我起身在月光里写了一张字条——

        没有告诉你我更喜欢树上的枝叶,是我的错。

        我把字条压在子轩枕边的烟盒下面,想想他看到这字条时的惊讶,我舒心地出了口气,然后把自己往床中间挪了挪,尽量让自己睡得舒服些。

        (原载2005年9月27日《重庆日报》,获第四届年度评选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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