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今天又去看了「罗曼蒂克消亡史」。

 

初刷只觉得这部电影有一望而知的优点,但整体结构凌乱,不少情节旁逸斜出突兀得很,像瓶没插好的花,分开看每一枝都美,簇拥在一起便叫人打不出分。

 

决定去二刷是因为张敞的长影评「《罗曼蒂克消亡史》:他们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死也死在屏风上」。这一次,有了初刷和影评的底子,才把第一遍支离破碎的故事连缀起来,看清了这个时间线跳窜回旋的电影,其实有自己明晰的脉络。电影是循着观影的时间轴往前推进的单维度艺术,如果不按照时间顺序老老实实讲故事,观众很容易被情节迷惑,而这部电影在大结构上的精致,是需要跨越全片,在一个全局俯拍的角度才能看清楚的了。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先说浅野忠信吧。


那个毁灭者无法面对如此彻底的消泯

 

这部电影里有二分法的微妙痕迹。开篇不久被「童子鸡」杀掉的周先生,在音乐高潮中步向自己的坟墓时,镜头用了俯拍,他走在浩荡秋色中,光与暗的交界上。整个电影,也可以看作是因浅野忠信而一分为二。

 

一开头便是他的声音,一口上海话,旁敲侧击着周先生,「要讲真话,不要讲假话。」第一个背景字幕也是为他打的。穿长衫,泡澡堂,吃海派点心,打麻将,在麻将桌上说,我是上海人,要是跟日本打起来了,我是要跟他们拼命,保卫上海的。电影前半篇,在他自己的日式餐馆,他向日本人开枪,自己也中弹倒地。陆先生疾步中向他望了一眼,脸上有震动之色。

 

后来我们当然知道浅野忠信没有讲真话——然而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将全片一分为二的那句台词出现在很久之后,在重庆,袁泉扮演的吴小姐怨嗔着不爱一个城市,因此不惯它的饮食,陆先生忽然抬头问了一句:「妹夫以前在上海有家日式餐馆,你有没有去过?」

 

从这一句开始,叙事急转倒退,浅野的真相图穷匕见,锋利刃光一节节展现出来。我们看到他与日本军官合谋谋杀陆先生,看到他囚禁章子怡,,就像小时候去电影院,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坏人!」

 

有了这句台词一刀断水,前半篇那些干脆利落掐掉的篇章开始转动,浅野的另一面出现了。有太多细节,草蛇灰线透露他是一个潜伏者。身着长衫在家中吃清粥小菜的浅野,与在自己餐馆里身着和式装束吃和食的浅野,重叠在一起。他更衣,镜头下移,小几上一幅富士山;他在檐下喂猫,暮色中响起隐约悠缓音乐,是日本童谣「红蜻蜓」;与猫呢呢哝哝,他讲着日语。摒除了中国人的包围,他放心恢复本色。他是日本人,入血入肉,深彻骨髓。

 

或许这是他冒险囚禁章子怡的缘由。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暴露太多日本痕迹,她是陆先生的妹妹。于是他带回章子怡,为她换上和服,饲以和食,让她跪坐如大和抚子,她成为精心培植的密室幻想,日式的,供他尽情纵想故土的声色。但到最后要扼杀她的一刻,他终究不忍,他是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他的日本,还是上海呢?

 

电影开篇他警告周先生,不要把上海弄得乱七八糟;他向日本军官开枪,阻止他杀死陆先生;最终杀人时刻到来之前,他在床上躺着,听着妻子琐碎闲话,腰身又胖了,要去做新衣裳,日色里他深深抱住她,知道她在这一天将因自己而死,这一刻她还鲜活地活着,身体里有温暖的血,当他在她的脖颈间感受到属于活着的人的暖香时,浅野,这个日本人在想什么呢?

 

但我们知道结果。在皇国兴废之间,这个爱着丈夫,为他生下两个儿子的女人终究是可以牺牲的了。

 

浅野和他的同谋者毁掉了上海。陆先生口中的高楼、秩序、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尽化废墟,血痕如墨。但这个日本人不是没有一点点留恋的。章子怡或许是他关于日本的幻象,或许是上海将逝前最后一点念想,无论如何,他放过了她。

 

他亲手参与毁灭了罗曼蒂克,却无法面对如此彻底的消泯。

 

女巫活到了最后


章子怡在电影里的角色,如同一个先知而不自知的女巫。她的话都意有所指。她要男人带她走,去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说自己如同行尸走肉,而这些果然应验,她随即陷身于浅野的密室里,不见天日。她在饭桌上天真地讲拍戏八卦,「我没有死,历经了许多磨难,最后活了下来。」她活下来了,偷情、战争与危险的日本人都没有杀死她。渡尽劫波美人在。

 

连她在片场那段长长独白台词,我都不觉得是无关联的,我有点疑心是在写陆先生。博爱,爱着一个歌舞升平的上海,照拂着太多人,摆平着太多事,从头到尾,陆先生是没有自我的。

 

他在香港打电话给小五,要她帮忙,向叛亲通敌的二哥复仇,就连这个电话也没有多讲,小五最后的嘘寒问暖他没有去听,他不带她去梅先生的饭局,不带她去香港,而这个女人丢下自己在上海四通八达的命运,在寒冬里抹上口红,来到车站,一心一意,宛转蛾眉马前死。陆先生回复章子怡,我没有那个命带你私奔,他不知道的是他也没有那个命回应小五的爱意,从低柔服侍他更衣到为他横心赴死,她婉约又亮烈的爱。

 

陆先生只有他的上海了。当他在香港海关,应着粤语冷淡指示脱帽、举手,像一介平民接受检查,上海终结于此。

 

罗曼蒂克的消亡,是美与信与爱的消泯

 

,牺牲一切的浅野和其他日本人最后想必洞悉了这个。1945年,浅野倚在泥血交融战场上,面对一地沉默尸体,低声说起日本横滨,他的来路,他在那里有房子,有地。他乡成焦土,故乡不可归。他毁掉了他的上海,也毁掉了他的日本。

 

在明晃晃利益面前,曾在一个饭桌上笑吟吟跟王妈说笑的二哥,也没有对自己人手软。他最终在保镖环绕之下死于复仇。陆先生呢?他失去了王妈、妹妹、儿子、小五……从上海到香港再到重庆,他养大了两个外甥,妹妹的仅存血脉,然后杀掉一个,把另一个抛给战俘营。不管他想不想,他无法把最后一点亲情攥在手中,浅野和二哥一样,不能不死,陆先生绕不过这个。

 

呵,还有,我们来谈谈爱情,谈谈浅野妻子最后的凝视,与吴小姐丈夫捂着心口的深情台词。连童子鸡都抛弃了那个乡下女孩。

 

一山一河的家国,一粥一饭的亲人,一朝一夕的恩爱。罗曼蒂克的消亡,是不留余地的覆灭,如电影海报上狂潮席卷而至,粉碎妄想,粉碎奢望,也粉碎最微小心愿。

 

亲爱的,我们何以为凭


我想起读雷晓宇「与李安一起午餐」,文章里说李安的电影是无止境解构,从父亲到家庭,从革命到宗教,他无休止追问和求证人类赖以生存的重大系统的虚妄。作者问:——那人活着要何以为凭呢?

 

陆先生从浅野的餐馆回到家中,大宅里一层层血泊中躺着他一个个亲眷。离开上海的车在俯拍的夜色灯火中穿行,背景音乐是「Where are you, father」,这句话掠过我心头,「那人活着要何以为凭呢?」

 

我们造出高楼、秩序、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灯火辉煌中不知疲倦的衣香鬓影;我们塑造伟大概念,义不顾返,生死以;我们因血缘聚合为亲族,在朝朝暮暮柴米油盐里相互依存;我们爱上他人,思念恋人的怀抱与气息,刻骨如生命。然而我们也心知肚明地毁灭,面不改色地背叛,视而不见地屠戮,我们创造系统也解构系统。人使罗曼蒂克诞生也使之消亡。

 

但,对,这里总有个「但」。再彻底的解构也不算终结,去日苦多,来日方长。罗曼蒂克消亡了,人还是要活下去的。一切碎成原子之后,若不能与时代一同玉碎,便终究要在废墟焦土之上,在解构后的溃散人间,重构属于自己的逻辑与念想。天若有情天亦老呢,那么这一颗老而不死的心,就是你是我,是人。

 

亲爱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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