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不常看电影,但是我从未错过你的片子。你身上有我难以形容的特质,这样的特质我也曾有过,但那已经过去了太久。可我感觉你在替我保存着这样的特质,也在替所有人保存着它。你一定明白它是什么: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你意识到你活着是为了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那样的远大,以至于你如履薄冰地追寻,但是你耐得住等待,你乐于等待。然而时光流逝,想要的却没有到来。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不能再等了。等待变成了一件愚蠢的事,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当我面对自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但是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奇迹降临,你进入我的生活。我会放弃一切跟你在一起,拜倒于你的石榴裙下,献出我的全部生命,因为,你瞧,我仍是一个凡世的人。
诚挚的
乔治.S.佩金斯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南胡佛路
“你回来晚了。”佩金斯夫人说。
佩金斯夫人身穿一条绉纱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枚巨大的人造钻石别针,不过别针总是敞开着,露出里面原本是粉色的衬裙。她穿着深灰色的瘦腿长袜,脚上是一双棕色的便鞋。她的脸像鸟的脸,一只暴晒在太阳底下,正在慢慢干瘪的鸟。她的指甲剪得特别短。
“噢,宝贝儿,”乔治.S.佩金斯兴高采烈地说,“我这次晚回家可是有很不错的理由。”
“我完全相信,”佩金斯夫人说,“但是听我说,乔治.佩金斯,你得管管朱尼尔了。你儿子的算术又没及格。我一直都说,如果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你觉得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
“啊,亲爱的,我们就放过那小子一次吧——来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你觉得当水仙花罐头公司副经理的夫人怎么样?”
“那当然不错,”佩金斯夫人说,“不过我可没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平步青云。”
“好吧,宝贝儿,你现在就是了。从今天开始。”
“哦,”佩金斯夫人说,“妈妈!你过来!”
佩金斯先生的岳母史莱夫人身穿一条宽松的丝绸连衣裙,白色的裙面上印着蓝色的雏菊和蜂鸟。她胸前挂着一串小粒的人造珍珠项链,已经开始泛灰的浓密金发上覆着一张发网。
“妈妈,”佩金斯夫人说,“乔治升职了。”
“哦,”史莱夫人说,“真是难得啊。”
“不不,你没理解,”乔治.S.佩金斯说,无助地眨着眼睛,“我现在是副经理——”他观察着她们的表情,发现毫无反应,又心虚地补充道,“——水仙花罐头公司的副经理。”
“哦?”史莱夫人问道。
“罗茜,”他温柔地说道,看向他的妻子,“我等了二十年了。”
“孩子,”史莱夫人说,“这没什么可炫耀的。”
“哦,但是我做到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二十年了。你们都有点累了。但是现在……罗茜,现在我们可以轻松下来了……轻松……放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而年轻,“明白吗,放下这一切……”他又停了下来,然后抱歉地补充说,“我是说,可以轻松下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佩金斯夫人问道。
“宝贝儿,我有个……计划……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计划了很久了,每天夜里我都在想,你知道吗……计划着……”
“真的?都不跟我商量商量?”
“噢,我……我只是自己瞎想罢了……你可能以为我以前……不快乐,但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只有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你整天都在工作,工作,一切都进展得不错,可是突然之间,毫无来由的,你就觉得一分钟都忍不下去了。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过去了。它总是会过去的。”
“我声明,”佩金斯夫人说,“我从没听你说过类似的事情。”
“哦,我只是想……”
“现在,什么都别想了,”史莱夫人说,“不然烤肉就全糊了。”
晚餐时,女佣端上烤羔羊腿配薄荷酱汁,乔治.S.佩金斯说:
“宝贝儿,我想的是……”
“首先,”佩金斯夫人说,“我们得买个新冰箱。旧冰箱现在只能当摆设用。如今已经没有人用冰柜了。塔克夫人……科拉.梅,你不能一次抹一整片黄油!你吃东西时就不能像个淑女吗?塔克夫人买了个新冰箱,简直太方便了。里面还有灯,什么都有。”
“我们的才用了两年。”乔治.S.佩金斯说,“要我看它还相当不错。”
史莱夫人说:“那是因为你太会过日子了,可你唯一节省的地方是你的家和你的家人。”
“我是在想,”乔治.S.佩金斯说,“你知道吗,甜心儿,精打细算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去度个假……一两年之内……去欧洲,比如瑞士或者意大利。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山脉。”
“然后呢?”
“然后,还有湖。还有终年积雪的山峰。还有美丽的日落。”
“我们去那儿做什么呢?”
“嗯……嗯……就是休息,我猜。然后四处看看,差不多就是那样。你知道的,看看天鹅,看看帆船。只有我们两个人。”
“啊哈,”史莱夫人说,“只有你们两个人。”
“没错,”佩金斯夫人说,“乔治.佩金斯,你就是天天想着怎么浪费钱。我呢,天天省吃俭用,当牛做马,想着怎么能省下哪怕是一分钱。天鹅吗?好啊!但是在你去瞧那些天鹅之前,我们必须得买个新冰箱,我就说这么多。”
“没错,”史莱夫人说,“我们还得买一个蛋黄酱搅拌器,还有洗衣机。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买辆新车了。”
“哎,”乔治.S.佩金斯说,“你们没理解。我不想买我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佩金斯夫人问,她张大了嘴。
“拜托,罗茜,听着。你们必须理解……我想要的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乔治.佩金斯!你喝多了吧?”
“罗茜,如果我们又要这么再来一遍——买东西——付账单——车子、房子,还有牙医的账单——一切的一切——全都再来一遍——却不做其他的事情——永远不做——那我们就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
“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罗茜,不是因为我以前不快乐,也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生活。我很喜欢它。只是……哦,就像我那件旧睡衣,罗茜。我很高兴能有那件睡衣,又漂亮又暖和又舒服,我还挺喜欢的,我也挺喜欢其他的一些东西。就是这样,就到此为止。可是不应该到此为止,在这之外还应该有别的。”
“哦,‘我还挺喜欢的’!那是我为了你的生日特意买的上好的睡衣!这就是我得到的感谢!好吧,如果你不喜欢,就去换一件啊!”
“噢,罗茜,不是这么回事!那是一件很棒的睡衣。只是你知道吗,人不能为了睡衣而活,也不能为了其他类似的物件而活。这些物件都是好东西,罗茜,只是在这之外还应该有别的。”
“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人应该知道。”
“他疯了。”史莱夫人说。
“罗茜,人不能为了那些对他而言没有意义的东西而活——我是说内在的意义。人应该追求的是那些令他们感到敬畏的东西——畏之而乐之。比如去教堂——不仅仅是去教堂。那些可以让他仰视的东西,高高在上的东西,罗茜……就是这样,高高在上。”
“好吧,如果你喜欢的是文化,我干脆也加入月读书友会好了,怎么样?”
“噢,我就知道我跟你解释不清!罗茜,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只有一个:让我们去度假吧。让我们试试。也许我们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奇特的事情……你梦寐以求的那种事情。如果放弃我要做的事情,我就会变老,但是我不想变老。不想现在就变老,罗茜。不,老天,我不想现在就变老!就再给我几年时间,罗茜!”
“噢,我不在乎你的度假。你尽可以去度假——只要我们负担得起,只要你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先做了。你得首先考虑那些重要的事情,比如买个新冰箱。好吧,我们的旧冰柜已经一塌糊涂。它已经完全不能保鲜了。我把一些苹果酱和……”
“妈妈,”科拉.梅说,“朱尼尔一直在从冰柜里偷苹果酱吃,我看见了。”
“我没有!”正吃着饭的朱尼尔扬起他那张苍白的脸,大喊道。
“你偷了!”科拉.梅尖叫道。
排行老三的亨利.伯纳德.佩金斯什么也没说。他抱着粥碗坐在他的高脚椅上,若有所思地往他那画着鹅妈妈的油布围嘴上流着口水。
“好了,”佩金斯夫人说,“假设是朱尼尔吃了苹果酱,可我不认为他能全都给吃掉。我敢打赌苹果酱已经坏了。那个冰柜……”
“我本来以为它运转正常。”乔治.S.佩金斯说。
“噢,真的?那是因为你从来都看不见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你不在乎孩子们是不是吃了蔫掉的蔬菜。可是我告诉你,蔫掉的蔬菜最危险了。塔克夫人听过一个讲座,讲课的那位女士说,要是不能补充足够的维生素,孩子们就会得佝偻病。听见了吗?他们会得佝偻病!”
“在我那个年代,”史莱夫人说,“当父母的都会好好想想该用什么来喂孩子。看看那些外国佬,除了米饭他们什么都不吃,所以才会佝偻病盛行。”
“好了,妈妈,”乔治.S.佩金斯说,“您这是听谁说的?”
“噢,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史莱夫人说,“意思是只有你这个大商人才能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
“可是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不用在乎,乔治.佩金斯。不用在乎,我完全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不许跟妈妈这么说话,乔治。”
“但是罗茜,我没有……”
“罗茜,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一个男人要是不讲体面……”
“妈妈,您能不能让我和罗茜……”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乔治.佩金斯。如今这个时代,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只配闭上嘴巴等着进坟墓!”
“妈妈,”乔治.S.佩金斯鼓起勇气说,“我希望您不要……制造事端。”
“哟?”史莱夫人把她的餐巾撕碎扔进肉汁里,“你是这么想的?我是在制造事端?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负担吧,对吗?好,我很高兴今天你把话挑明了,佩金斯先生!我这么缺心眼儿地为这个家卖命,原来它不是我的家!昨天我还在擦烤炉,把我的指甲都擦劈了!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好好好,我这就滚蛋,我这就从你面前消失!”
她站起身来,摔门而去,她脖颈上柔软的褶皱颤抖着。
……